“昌邑多梟”與《鴟鴞》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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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11-30

“昌邑多梟”與《鴟鴞》之志承吉凌8580 2022-07-06

既已過去的五月大概不怎麼好,似乎天然隱伏某種災禍,某天看到漢代有所謂端午食“梟羹”的習俗,於是想溯其源頭,發現並不可得,再某天看到楚帛書,於五月下附一圖畫,真是超越時光的厲害:

帛書管這個三面人身的怪物叫【叴欠】,有人說它是《山海經》裡的皋陶,也有人說它並非什麼神,而是人與四時月令動植物變化的組合,那人身上的“三面”,其實是梟。容我仔細查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來是梟,驚詫之餘姑且存一說罷。

所以名梟,在於海昏侯墓出土了一枚玉印,印鈕形態,據學者推斷為“鴟鴞”。

恰於此時,突然想起來《漢書·武五子傳》有所謂“昌邑多梟”,話說漢宣帝即位,對劉賀心內忌憚,於元康二年遣使者賜書山陽太守張敞,命其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張敞心領神會,前往廢帝劉賀處查驗,他在給宣帝的奏呈中說:“我想找個話題動觀他的心事,於是就用惡鳥試探他,說:‘昌邑多梟。’劉賀說:‘是的,以前我西至長安,根本沒有梟。回來時,到了濟陽,就又聽到了梟的叫聲。’”

於是,昌邑王劉賀的命運,似與惡鳥梟有分不開的關係,這樣一來,我們能從這段對話中看出什麼呢,也許根本不會看出什麼公羊學的微言大義,反倒看出劉賀這個人的沒心沒肺,難怪宣帝看了張敞的回奏,終於把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裡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劉賀以當時公認的兇鳥作為私印的印鈕,無論如何都是反常的,難道劉賀帶到墓中的這枚印鈕,內中蘊含著什麼不可言說的資訊?

關於鴟鴞,周代的青銅器和玉器不乏其紋飾,而於《詩》,亦有《鴟鴞》之篇。

其謂:“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此詩描寫的是一隻毀了家室的禽鳥的控訴,有一種昊天罔極的慘怛。記得去年也寫過一篇漢代的小賦,題材同此詩類似,於是不得不感慨,觀念這種東西,永遠沒有恆常的標準。

的確,即便是同一篇經典,古人的解讀和今人的解讀都不一樣,此詩在漢人看來,不過是周公自降以安成王之志。這裡麵包含典故,是說周公攝政之後,管、蔡等人流言其將反叛,成王於是對周公持有戒心。周公為證明自己的清白,辭去三公之職,主動居外,臨行前作了一首詩給成王,就是這首《鴟鴞》。很明顯,這是《詩》進入經學時代的解釋,彼時的周公,自然已經成了聖人,所以《鴟鴞》也理所當然地被當做周公的作品。可是,《孟子》也引了此詩,稱孔子贊之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既然此詩為周公所作,孔子焉能不撫掌而痴狂乎?

目睹了此詩的原狀,再來看看《序》是怎麼評論的,《序》曰:“《鴟鴞》,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鴞》。”眾所知,春秋之時,《詩》更重要的是作為外交辭令而存在,其所言“志”,多半與政治有關。而春秋時代的“賦詩言志”,當然不是自己作詩,而是引用通行的詩歌表達心志罷了。前段時間讀《左傳》,見趙孟以詩賦觀七子之志(鄭國大夫子產、伯有等七人),而七子所賦,並非創作,由是想周公所遺王詩,也是如此道理。不過隱秘的是,周公引用這首《鴟鴞》,到底蘊含了怎樣的心意呢?

幸而清華簡有一篇文獻,講的是“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即《尚書》中的《金縢》,只是其內容與今天看到的《金縢》有許多重要的不同。清華簡說:“周公宅東三年,禍人乃斯得,於後周公乃遺王志,曰《雕鴞》。”

所謂“志”,就是詩的稱謂,這是周公平叛歸來獻給成王的一首詩,為什麼要貽一詩給成王,因為簡文後面還有一句,“王亦未逆公”。這是很關鍵的,此時成王見周公東征歸來,氣焰正盛,內心充滿了憂懼,於是將周公拒之郊外,不敢迎見。而周公自然明白成王的心情,此時遺詩給王,以使不疑。

再看看周公給王的這首詩所言何志,那個毀壞我室的鴟鴞,誰說不是像武庚那樣的叛賊呢?既然叛賊得到平定,君王為何還不放心呢?對了,對了,一定是有下民從中作侮。我們知道,周公為成周的穩固建立了極大的功勳,就在東征前,就有邦君庶士認為不可徵,並勸其違卜,王室內外對周公東征心存疑慮的人很多,周公力排眾議才揮師東征。及得勝歸來,君臣上下仍對周公心存芥蒂。在此艱難的情形下,周公做什麼都難逃其咎,只有為王贈上一詩以表明心志了。

但是遺憾的是,古今以來解釋這首詩的學者,一直視此詩為受壓迫者的呼喊,是強者對弱者的欺辱。殊不知詩中明明說“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意思是“下民”對上者的蔑侮。難道世界上竟有如此荒謬的行為,在下者可以輕慢在上者,弱者還能欺負強者?這麼看來,《詩》的好多篇章,形成年代已經非常久遠了,《鴟鴞》亦不例外。周本來是一介小邦,竟也可以欺負強大的商王朝,難道正確的邏輯是:弱者欺凌強者是天經地義,強者懲治弱者反倒不正常了?

劉賀為什麼要留一枚鴞形的印鈕呢?這在今天看來信為匪夷,然而讀了《詩經》中的《鴟鴞》,是否豁然開朗?劉賀所以見廢,除了缺少為帝的資質,更是由於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以至喪失了威儀,這在朝廷看來,簡直昏亂到無可救藥。當初魯昭公十九歲了還像個小孩子,季氏就擔憂他會危及社稷,“是以知其不能終也”。而眼前這個劉賀,僅僅當了二十七天帝王就見廢了,實在需要慎戒待之。雖然不能排除霍光等人的權力野心,也不能否認家天下的政治潛規則,但仔細想想劉賀的被廢,難道不是因為沒有遏止小人(此小人非道德觀念下的小人)的罪過嗎?那些隱伏在劉賀身邊想要涅槃昇天的小人,除了陷王於不義之外,還能起到什麼有益的作用呢?所以《鴟鴞》的要旨,只有八個字:摒棄奸邪,未雨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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