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經典名作鑑賞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動漫
  • 2023-01-30

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經典名作鑑賞剛陽文化 2022-10-09

定風波①

三月七日②,沙湖道中遇雨③,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④。

竹杖芒鞋輕勝馬⑤,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⑥,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⑦,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註釋】

①定風波:唐教坊曲名,後用作詞調。又名定風流、定風波令、卷春空、醉瓊枝。雙調。此詞六十二字,前段五句三平韻二仄韻,後段六句二平韻四仄韻。

②三月七日:指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三月七日。

③沙湖:地名,在黃州城東南三十里,又稱螺師店。

④吟嘯:吟詩長嘯。

⑤芒鞋:草鞋。

⑥料峭春風:帶著寒意的春風。

⑦蕭瑟處:指方才遇雨之處。蕭瑟指雨聲。

【評析】

這首《定風波》作於元豐五年的三月七日,這是蘇軾貶謫黃州的第三個年頭。在這個時期裡,詩人的心靈傾向於逐漸獲得解脫,但生活的負擔卻越來越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為了生活下去,他先是託老友馬正卿在郡中請得城東的營防廢地數十畝,墾闢躬耕,是為“東坡”。後來他又在黃州東南三十里的沙湖買了一些土地,並親往相看。本詞題中所說的“沙湖道中遇雨”,即指詩人前往沙湖相田,途中遇雨的事情。

這本來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出行在外,難免途中遇雨。攜帶雨具的僕人先走了,同行的人都被淋得狼狽不堪,可是唯獨蘇軾從容不迫,毫不介意,似乎身邊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堅定地向前走去。詞中透過這一極為平常的生活細節的描寫,表現出作者對於生活的樂觀堅定的態度,和豁達坦蕩的胸懷。

“莫聽穿林打葉聲”,過去有些人解釋這一句,說是寫“大自然的突然變化鋪天卷地而來”,“真有點席捲天地的氣勢”,這其實是理解上的偏差。作者在詞題中說得很清楚,“餘獨不覺”——他認為這點風雨是微不足道的,不過“穿林打葉”而已,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所以依然故我,“何妨吟嘯且徐行”,一副閒適從容的樣子,似乎毫不經意。這樣,詩人內在的精神和外在的表現就和諧地統一在一起了。如果把“穿林打葉”解釋成“輔天蓋地”,說成“天外黑風吹海立”似的暴雨,那麼,在下一句詞中,作者的形象倒是“高大”了,可是感情卻顯得有些做作了,不是嗎?

接下來的三句,是對前面兩句的內容的一種補充、一種深化。“竹杖芒鞋輕勝馬”承第二句,是對詩人形象的進一步描繪:他手拄著竹杖,腳踏著草鞋,步履輕鬆得如用騎著馬兒一樣,但他卻並不急於趕路,去尋找避雨之所,而是吟詩長嘯、緩緩而行,這就更生動地刻畫出詩人不為風雨所動的從容意態。“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呼應第一句,更深入地揭示了詩人的內心世界:原來,詩人一的一生就是在無盡的“風雨”中度過的,他早已拋卻了憂懼之心,不再害怕什麼,他豪邁地宣佈,自己早已做好了準備,著一襲蓑衣,聽任一切“風雨”的來臨!“一蓑煙雨任平生”一句所包涵的象徵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到這裡,一個在人生道路上履險如夷、從容堅定,不為任何苦難所動搖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已經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了。

但是,過片之後,我們就會發現,“不畏風雨”並不是這首詞所要表達的最主要的思想,他對人生的理解、他賦與此詞的主題,都比這要深刻得多!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這三句,是寫風雨停息之後的情景。雨霽雲收,山間料峭的寒風吹來,使得全身淋溼的詩人酒意全消,微覺寒冷,這時候,前路山頭,夕陽斜照,迎接詩人的,已是風雨過後的一片光明。詞寫到這裡,讀者往往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接下來的三句,一定是寫戰勝風雨的豪邁或雨過天晴的欣喜,可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結尾的三句,作者的感情卻相當的冷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當他回首方才的遇雨之處,準備歸去的時候,他的心胸已經十分沖淡,以至雨也罷、晴也罷,都完全無縈於懷了。

這種人生姿態,比起前面的“不畏風雨”的姿態來,具有更深刻的哲理內涵。劉永濟在《詞論》中說:“予最愛東坡《定風波·沙湖道中遇雨》詞,能於不經意中見其性情學養……誦之數過,而禍福不足搖之之精神自然流露,其沖虛之襟抱,至今猶能彷彿見之。”其中“禍福不足搖之”一句,極其準確地抓住了作品的精神實質。在日常生活中,遇雨無所畏懼,這是比較容易做到的,但是如果遇晴則喜,那就說明在風雨面前的從容鎮定,仍然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他的內心並不平靜。只有遇雨無所怨尤,遇晴也無意外之喜,對風雨陰晴的變化安之若素、淡然處之,這才是真正的堅定者。把這個道理引申開去,在政治鬥爭中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榮和辱、得與失之間,遇後者不以為悲,遇前者也不以為喜;禍不足以搖之,福也同樣不足以搖之!永遠把握住自己,永遠保持著內心的平靜和穩定,所謂“坦蕩之懷,任天而動”(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這就是詩人在人生的風雨之途上所追求的一種堅定的生活姿態,它比起僅僅做到“不畏風雨”來,要困難得多,也要深刻得多。

蘇軾的這種“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生活態度,顯然是受了老莊的齊得喪、等榮辱的思想的影響,具有消極的一面,這是無可諱言的。但我們也必須看到,蘇軾當時正在貶謫之中,他把榮辱、得失置之度外,不悲慼、不沉淪,始終以超脫恬淡的胸懷來迎接著生活中的一切,這裡面的積極的因素,也應當給予充分的肯定。鄭文焯說他“坦蕩之懷,任天而動”,劉永濟說他“禍福不足搖之”,都對此詞的積極意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這首詞的表現手法也很有特色。它的上下兩片的前半都是寫景、敘事,但作者卻能獨具慧眼,從極為平常的自然景物中,提煉出深刻的哲理和濃郁的詩情,使後半的抒情、說理與前半的寫景、敘事水 *** 融地統一在一起,從生活小事中自然地引申出深邃的思想。鄭文焯所謂“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就是指的這一點。

當然,這並不僅僅是一個藝術手法問題,劉永濟在《詞論》中,就曾把此詞“高處”,歸結為詩人的“襟抱、胸次”。他說:“襟抱、胸次,純在學養,但使性情不喪,再加以書卷之陶冶醞釀,自然超塵。但道出之時,非止不可強作,且以無形流露為貴……予最愛東坡《定風波·沙湖道中遇雨》詞,能於不經意中見其性情學養……誦之數過,而禍福不足搖之之精神自然流露。其沖虛之襟抱,至今猶能彷彿見之……故文家之作,雖純狀景物,而一己之性情學問即在其中。蓋無此心即無此目,無此目即不能出諸口而形諸文……”把此詞的善狀目前之景、又妙寄物外之理,歸結為作者的襟抱胸次,認為“無此心即無此目,無此目即不能出諸口而形諸文”,這應當說是道出了一切文學創作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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