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著眼淚打工。希望有人寫這遍文章。我今年五十九歲,生兩兒子。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去年做生意虧本了,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文化
  • 2021-08-17

含著眼淚打工。希望有人寫這遍文章。我今年五十九歲,生兩兒子。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去年做生意虧本了,甄蘭英R8 2017-09-03

一共十篇,一個帖子發不完,分幾個,用不同的名字,選這個為最佳答案

文章

1清塘荷韻

樓前有清塘數畝,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池塘裡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記憶裡還殘留著一些綠葉紅花的碎影。後來時移事遷,歲月流逝,池塘裡卻變得“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再也不見什麼荷花了。我腦袋裡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每一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總覺得好像缺點什麼。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有池塘就應當有點綠的東西,哪怕是蘆葦呢,也比什麼都沒有強。最好的最 理想的當然是荷花。中國舊的詩文中,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 多了。周敦頤的《愛蓮說》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幾乎可以說,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可我們樓前池塘中獨獨缺少荷花。每次看到 或想到,總覺得是一塊心病。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據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 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至永遠埋在泥 中。這都是一些主觀的願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 數。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這樣一來,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邊上去看上幾次。心裡總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綠的 蓮葉長出水面。可是,事與願違,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涼 落葉,水面上也沒有出現什麼東西。經過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 二年,春水盈塘、綠柳垂絲,一片旖旎的風光。可是,我翹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麼荷葉。此時我已經完全灰了心,以為 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由於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大概不 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卻忽然出了奇蹟。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雖然顏色極惹人 喜愛,但是卻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像水浮蓮的葉子一樣。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我總嫌這有點太少,總希望多長出幾片來。於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邊上 去觀望。有校外的農民來撈水草,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不要 碰斷葉片。但是經過了漫漫的長夏,悽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池塘裡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對我來說,這又是 一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是令人灰心的一年。真正的奇蹟出現在第四年上。嚴冬一過,池塘裡又溢滿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長葉的時候,在去年飄浮著五六個葉片的地方,一夜之間,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綠葉,而且看來荷花在嚴冬的冰下並沒有停止運動,因為在離開原有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 較遠的池塘中心,也長出了葉片。

葉片擴張的速度,擴張範圍的廣大,都是驚人地快。幾天之內,池塘內不小一部分,已經全為 綠葉所覆蓋。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一樣的葉片, 不知道是從哪裡聚集來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躍出了水面,長成了 亭亭的荷葉。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而 不是真正的荷花。這樣一來,我心中的疑雲一掃而光:池塘中生 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我心中狂喜,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充套件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禦。只要你肯費力來觀察一下,就必 然會承認這一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裡的荷花。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後,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 作,荷葉已經蔓延得遮蔽了整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向 東西南北四面擴充套件。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裡走 動。反正從露出水面的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光長荷葉,當然是不能滿足的。

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據瞭解 荷花的行家說,我門前池塘裡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裡的,都不一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裡的荷花,不但紅 色濃,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蓮瓣,看上去當然就 與眾不同了。這些紅豔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於蓮葉之上,迎風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 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愛其詩句之美,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一番。現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裡來了。豈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週一良先生賜 名為“季荷”。我覺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難道我這個人將以 荷而傳嗎?前年和去年,每當夏月塘荷盛開時,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 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蟬噪林 愈靜,鳥鳴山更幽。”我確實覺得四周靜得很。我在一片寂靜中,默默地坐在那裡,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的綠肥、紅肥。

倒影映入水中,風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 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後一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為一,像小船 似地漂在那裡。我曾在某一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作者深惜第二句對仗不工。這也難怪,像“池花 對影落”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晚上,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有一夜,天 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銀光灑在荷花上。我忽聽“撲通” 一聲。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她大概是認為水中有白 玉盤,想撲上去抓住。她一入水,大概就覺得不對頭,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好久才恢復了原形。今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而荷花則開得特歡。綠蓋擎天, 紅花映日,把一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一個喜愛荷花的鄰居,天天興致勃勃地數荷花的朵數。今天告訴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訴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雖然知道他為人細緻,卻不相信他真能數出確實的朵數。

在荷葉底下,石頭縫裡,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著多少骨朵,都是在 岸邊難以看到的。粗略估計,今年大概開了將近一千朵。真可以 算是洋洋大觀了。連日來,天氣突然變寒,好像是一下子從夏天轉入秋天。池 塘裡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一片,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 太遠了。再過一兩個月,池水一結冰,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 蹤。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做著春天的夢。它們的夢一定 能夠圓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為我的“季荷”祝福。

2《我認為死亡是微不足道的》

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無論怎樣說都只能說是老了。但是,除了眼有點不明,耳有點不聰,走路有點晃悠之外,沒有什麼老相,每天至少還能工作七八個小時。我沒有什麼老的感覺,有時候還會有點沾沾自喜。

可是我原來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生來就是一個性格內向、膽小怕事的人。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完全是環境逼迫出來的。我向無大志。小學畢業後,我連報考赫赫有名的濟南省立第一中學的勇氣都沒有,只報了一個“破正誼”。那種“大丈夫當如是也”的豪言壯語,我認為,只有英雄才能有,與我是不沾邊的。

在壽命上,我也是如此。我的第一本賬是最多能活到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只活到四十幾歲,我絕不會超過父母的。然而,不知道怎麼一來,五十之年在我身邊倏然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也根本沒有想到過。接著是中國老百姓最忌諱的兩個年齡:七十三歲,孔子之壽;八十四歲,孟子之壽。這兩個年齡也像白駒過隙一般在我身旁飛過,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也根本沒有想到過,到了現在,我就要慶祝米壽了。

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我才四十多歲,不知為什麼突發奇想,想到自己是否能活到21世紀。我生於1911年,必須能活到八十九歲才能見到21世紀,而八十九這個數字對於我這個素無大志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我閱讀中外學術史和文學史,有一個別人未必有的習慣,就是注意傳主的生年卒月,我吃驚地發現,古今中外的大學者和大文學家活到九十歲的簡直如鳳毛麟角。中國宋代的陸游活到八十五歲,可能就是中國詩人之冠了。膽怯如我者,遙望21世紀,遙望八十九這個數字,有如遙望海上三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可望而不可即了。

陳岱孫先生長我十一歲,是世紀的同齡人。當年在清華時,我是外語系的學生,他是經濟系主任兼法學院院長,我們可以說是有師生關係。新中國成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倆同在全國政協,而且同在社會科學組,我們可以說又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交。陳先生待人和藹,處世謹慎,從不說過分過激的話;但是,對我說話,卻是相當隨便的。他九十歲的那一年,我還不到八十歲。有一天,他對我說:“我並沒有感到自己老了。”我當時頗有點吃驚,難道九十歲還不能算是老嗎?可是,人生真如電光石火,時間真是轉瞬即逝,曾幾何時,我自己也快到九十歲了。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了,不可信的事情成為可信了。“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奈之何哉!

即使自己沒有老的感覺,但是老畢竟是一個事實。於是,我也就常常考慮老的問題,注意古今中外詩人、學者涉及老的篇章。在這方面,篇章異常多,內容異常複雜。約略言之,可能有以下幾種情況,最普遍最常見的是嘆老嗟貧,這種態度充斥於文人的文章中和老百姓的俗話中。老與貧皆非人之所願,然而誰也無力迴天,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能嘆而且嗟,聊以抒發鬱悶而已,其次是故作豪言壯語,表面強硬,內實虛弱。最有名的最為人所稱譽的曹操的名作: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初看起來氣粗如牛,仔細品味,實極空洞。這有點像在深夜裡一個人獨行深山野林中故意高聲唱歌那樣,流露出來的正是內心的膽怯。

對老年這種現象進行平心靜氣的擘肌分理的文章,在中國好像並不多。最近偶爾翻看雜書,讀到了兩本書,其中有兩篇關於老年的文章,合乎我提到的這個標準,不妨介紹一下。

先介紹古羅馬西塞羅(公元前106年-前43年)的《論老年》。他是有名的政治家、演說家和散文家,《論老年》是他的“三論”之一。西塞羅先介紹了一位活到一百零七歲的老人的話:“我並沒有覺得老年有什麼不好。”這就為本文定了調子。接著他說:“老年之所以被認為不幸福有四個理由:第一,它使我們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第二,它使身體衰弱;第三,它幾乎剝奪了我們所有感官上的快樂;第四,它的下一步就是死。”

他接著分析了這些說法有無道理。他逐項進行了細緻的分析,並得出了積極意義的答覆。我在這裡只想對第四項作一點補充。老年的下一步就是死,這毫無問題。然而,中國俗話說:“黃泉路上無老少。”任何年齡的人都可能死,也可以說,任何人的下一步都是死。

最後,西塞羅講到他自己老年的情況。他編纂《史源》第七卷,蒐集資料,撰寫論文。他接著說:“此外,我還在努力學習希臘文;並且,為了不讓自己的記憶力衰退,我仿效畢達哥拉斯派學者的方法,每天晚上把我一天所說的話、所聽到或所做的事情再複述一遍……我很少感到自己喪失體力。我做這些事情靠的是腦力,而不是體力。即使我身體很弱,不能做這些事情,我也能坐在沙發上享受想象之樂……因為一個總是在這些學習和工作中討生活的人,是不會察覺自己老之將至的。”

這些話說得多麼具體而真實呀。我自己的做法同西塞羅差不多。我總不讓自己的腦筋閒著,我總在思考著什麼,上至宇宙,下至蒼蠅,我無所不想。思考鍛鍊看似是精神的,其實也是物質的。我之所以不感到老之已至,與此有緊密關聯。

我現在介紹一下法國散文大家蒙田關於老年的看法,蒙田大名鼎鼎,昭如日月。但是,我對他的散文隨筆卻有與眾不同的看法。他的隨筆極多,他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願停就停,願起就起,頗符合中國一些評論家的意見。我則認為,文章必須慘淡經營,這樣鬆鬆散散,是沒有藝術性的表現。儘管蒙田的思想十分深刻,入木三分,但是,這是哲學家的事。文學家可以有這種本領,但文學家最關鍵的本領是藝術性。

在《蒙田隨筆》中有一篇論西塞羅的文章,意思好像是隻說他愛好虛榮,對他的文章則隻字未提。《蒙田隨筆》三卷集最後一篇隨筆是《論年齡》,其中涉及老年。在這篇隨筆中,同其他隨筆一樣,文筆轉彎抹角,並不豁亮,有古典,也有“今典”,頗難搞清他的思路。蒙田先講,人類受大自然的擺佈,常遭不測,不容易活到預期的壽命。他說:“老死是罕見的、特殊的、非一般的。”這話不易理解。下面他又說道:人的活力二十歲時已經充分顯露出來。他還說,人的全部豐功偉業,不管何種何類,不管古今,都是三十歲以前而非以後創立的。這意見,我認為也值得商榷。最後,蒙田談到老年:“有時是身軀首先衰老,有時也會是心靈。”這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蒙田就介紹到這裡。

我在上面說到,古今中外談老年的詩文極多,不可能,也不必一一介紹。在這裡,我想,有的讀者可能要問:“你雖然不感老之已至,但是你對老年的態度怎樣呢?”

這問題問得好,是地方,也是時候,我不妨回答一下。我是曾經死過一次的人。讀者諸君,千萬不要害怕,我不是死鬼顯靈,而是活生生的人。所謂“死過一次”,只要讀過我的《牛棚雜憶》就能明白,不必再細說。總之,從1967年12月以後,我多活一天,就等於多賺了一天,算到現在,我已經多活了,也就是多賺了三十多年了,已經超過了我滿意的程度。死亡什麼時候來臨,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我隨時準備著開路,而且無悔無恨。我並不像一些魏晉名士那樣,表面上放浪形骸,不怕死亡,其實他們的狂誕正是怕死的表現。如果真正認為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事,何必費那麼大勁裝瘋賣傻呢?

根據我上面說的那個理由,我自己的確認為死亡是微不足道,極其自然的事。連地球,甚至宇宙有朝一日也會滅亡,戔戔者人類何足掛齒!我是陶淵明的信徒,是聽其自然的,“應盡便須盡,何必獨多慮!”但是,我還想說明,活下去,我是高興的。不過,有一個條件,我並不是為活著而活著。我常說,吃飯為了活著,但活著並不是為了吃飯。我對老年的態度約略如此,我並不希望每個人都跟我抱同樣的態度。摘自《憶往述懷》

3永遠的悔

題目是韓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願作的,所以不是八股。我為什麼心甘情願作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己經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下到城裡;從國內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志於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過“山重水複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並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歷可謂多矣。要講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裡。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兄弟三個,孤苦伶盯,無依無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背井離鄉,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裡,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於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說是農民,但又無日可耕。又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麼一來,竟然尋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

後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裡剩下的最後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於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裡,鄉里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可惜好景不長,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彷彿宋江一祥,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轉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迴歸到原來的信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然親身經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可惜,當我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僅是曇花一現,我到現在也不完全明白。這恐怕要成為永遠的謎了。

家裡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時的標準,吃“白的”(指麥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麵或棒子麵餅子(黃的),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白的”與我們家無緣。“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只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嚥。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我這一位大奶奶仍然建在。家境依然很好。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注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麵饃饃來。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裡打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一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一到夏天麥收季節,我們家根本沒有什麼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家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家也窮得夠嗆——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裡去“拾麥子”。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家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麼一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剩下的決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己經是如獲至寶了。一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一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一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為了對我加以獎勵,麥季過後,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麵餅子,讓我解饞。我於是就大塊朵頤了。

記得有一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常”。到了中秋節——農民嘴裡叫“八月十五”——母親不知從哪裡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一塊,我就蹲在一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好東西,龍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上一次。我當時並沒有注意,母親是否也在吃。現在回想起來,她根本一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災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於肉類,吃的回憶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孃家隔壁是一家賣煮牛肉的作坊。給農民勞苦耕耘了一輩子的老黃牛,到了老年,耕不動了,幾個農民便以極其低的價錢買來,用極其野蠻的辦法殺死,把肉煮爛,然後賣掉。老牛肉難煮,實在沒有辦法,農民就在肉鍋內小便一通,這樣肉就好爛了。農民心腸好,有了這種情況,就昭告四鄰:“今天的肉你們別買!”老孃家窮,雖然極其疼愛我這個外孫,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幾個制錢。裝一罐子牛肉湯,聊勝於無。記得有一次,罐子裡多了一塊牛肚子。這就成了我的專利。我捨不得一氣吃掉,就用生了鏽的小鐵刀,一塊一塊地割著吃,慢慢地吃,這一塊牛肚真可以同月餅媲美了。

“白的”、月餅和牛肚難得,“黃的”怎樣呢?“黃的”,也同樣難得。但是儘管我只有幾歲,我卻也想出了辦法;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莊外的草和莊稼都長起來了。我就到莊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裡去劈高粱葉。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還歡迎。因為葉子一劈,通風情況就能改進,高粱長得就能更好,糧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葉都是喂牛用的。我們家窮,從來沒有養過牛。我二大爺家是有地的,經常養著兩頭大牛。我這草和高粱葉就是給它們準備的。每當我這個不到三塊豆腐乾高的孩子揹著一大捆草或高粱葉走進二大爺的大門,我心裡有所侍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裡,賴著不走,總能蹭上一頓“黃的”吃。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心裡覺得,在過去的一年裡,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勇氣到二大爺家裡賴著吃黃面糕。黃面糕是用黃米麵加上棗蒸成的。顏色雖黃,卻位列“白的”之上,因為一年只在過年時吃一次,物以稀為貴,於是黃面糕就貴了起來。

我上面講的全是吃的東西。為什麼一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並不複雜。第一,我作為一個孩子容易關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黃的”以外,其餘她都不沾邊兒。我在她身邊只呆到六歲,以後兩次奔喪回家,呆的時間也很短。現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一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一拿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一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你娘經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怎麼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一句話裡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啊!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呵!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於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並不深刻。到上了高中的時侯,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志,怎奈:無法實現。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了誓願:一旦大學畢業,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畢業,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話正應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親臨終時思念愛子的情況,一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當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於地下。我後悔,我真後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麼名譽,什麼地位,什麼幸福,什麼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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