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幻夜 落雁亭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歷史
  • 2022-09-11

長安幻夜 落雁亭阿魯卡爾得 2010-08-25

落雁亭六(一)

三個人推持著定格的姿勢安靜了一瞬間。直到安碧城以一種哭笑不得的腔調慢慢問了出來——“還,還真是你們?這算是端華大人還是端華夫人啊……”

“別,別提了!你真不知我們吃了多少苦啊!”端華迫不及待地衝了過來,雙手扯住了安碧城的衣袖一通亂搖,親熱得好像失散多年的貼心人,只當沒看見波斯小子抽搐著嘴角上下打量的壞心眼視線。

“我們倒黴就是從迷路開始的……咦咦?遊春遇上狐狸精那次也是迷路哦!奇怪了這次明明沒跟波斯小子一起走為什麼也會招惹不幸咧?這落雁亭實際是一家黑店啊黑店!她們做的妖怪餅子吃了就會變妖怪!還有個妖怪小孩,愛好就是用漂亮衣裳打扮人,就是她害我變成這樣……”

情急之下,端華紅頭漲臉夾七夾八一番描繪,卻講得顛三倒四,李琅琊終於過來拉住了他亂舞的手臂。“端華你冷靜一下慢慢說啦……你手裡還拿著針,小心戳到碧城的眼睛。”

端華愣了一下,忽然回過了味。“啊咧?對呀!這金針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好端端地會突然插在我頭髮裡?為什麼我拉著線就找到了你?”

安碧城這時方才安靜地笑了笑。“當然是——那個妖怪小孩給我看‘紅衣美女’的時候,我悄悄插在‘她’髮髻上的。針上紉的那根綵線,另一頭就縫在我的衣襟上。”

他拉起藕荷貼金的衣角給兩個人看看上邊殘留的線頭。“五色線有辟邪的功用,雖然稱不上什麼大法力,卻還是能做個導引和照明的路標,這樣才能穿越兩個空間把你們帶回來吧?”

“可碧城你到底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李琅琊忽然聲音一滯眯起了眼睛,伸手從安碧城肩頭拈起了半枝青碧的細絲——“柳枝?等一等……難道說,麥田裡搭起的那座綠色小橋也是你……”

“啊?難道那道橋是柳枝做的?我和殿下就是沿著小橋,跟著綵線一路走出來的啊!”端華恍然大悟,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安碧城。“你你你也太神通廣大了……別賣關子了,快說吧!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落難的?”

安碧城一邊撣掉身上的塵土一邊苦笑了。“柳橋和五彩線只是順手拈來利用的過節風俗罷了,算得上什麼神通呢?這座‘落雁亭’的妖術才真是不簡單,我只是鑽了空子罷了。至於給我報信的人嘛……”他輕輕解開了胸口外袍的繫帶。“二位該謝謝它才是。”

從波斯人的衣襟深處,忽地探出了一個小小的灰褐色腦袋,大概有半個拳頭大,小尖嘴,圓耳朵,兩顆綠豆般的小黑眼睛,偏偏配了個光滑的大腦門。

“……大老鼠?”端華也看得快要對起眼了。

似乎是不滿意端華的判斷,那露出個頭的小動物猛地掀起嘴唇露出了又細又白的小獠牙。口中“噝噝”作聲。

“好了好了不生氣,休休你累了這麼大半天,別跟笨人一般見識嘛……”安碧城一邊輕聲安慰著,一邊伸手給那小動物順著毛,它順勢從安碧城懷中爬了出來,露出了同樣覆蓋著灰褐色綿密皮毛的細長身體,還有尖利的四隻小腳爪和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

小傢伙在安碧城右肩上蹲踞成一個半圓。黑眼睛四處巡視,神情居然和人類一樣十分機警。李琅琊也湊近了仔細打量,不太確定地問:“……這好像是……貂鼠?”

他瞧見安碧城微笑著肯定的表情, 忽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剛才隨口說出的稱呼——“你剛才叫它什麼?休休?!”

“想起來了吧?跟兩位一起投宿在這落雁亭,一起把酒言歡的波斯商人‘安休休’,就是它呀~”

(二)

“什麼!?”

端華和李琅琊一起大叫出來,四隻眼睛死死盯住了那隻灰色小貂鼠。仔細看起來,這小傢伙尖嘴邊的黑鬍子,還真拈成了兩個往上捲曲的小波紋,神似昨晚那個長安官話還講不太熟的波斯客商!

被兩人緊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小貂鼠把尾巴繞過來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綠豆眼。安碧城用手指撫了撫它的腦門,聲音裡也帶了笑。“人家的學名叫做‘多寶鼠’啦,要問它的來歷——你們記得離水精閣不遠的地方,金明大街的西頭有一間‘天王閣’吧?那裡供奉的是哪位神靈,殿下一定知道的,你仔細想想就明白了……”

端華還是一臉迷糊,小聲嘟噥著“什麼菩薩、天王的……它能變成人,不就是跟朱魚一樣的小妖怪嗎?好咧我昨晚還跟他相互敬酒來著……”李琅琊則稍一凝神就反應過來:“那間小閣供奉的……不是北方多聞天王嗎?他的彩像是一隻手撐傘,另一隻手……拿著一隻貂鼠!?”

“殿下好記性!“安碧城輕輕一拍手。“多聞天王又叫‘施財天’、‘普聞天’,可是我們西域受香火最盛的大神呢,因為他既是北方護法,又主掌護持人間財富,是我們商人的保護神,所以西市才有專門供奉他的小祠。你看他的彩像不是頭戴寶冠,身披纓絡,全身上下珠光寶氣麼——這就是財寶天王的氣派呀!因為他的造像總是一手打傘象徵風調雨順,一手拿著會吐出寶珠的貂鼠,所以我們波斯人也有養貂鼠的習俗,是取個吉利的意思。難得我家餵養的這個‘休休’這次盡忠職守,派了大用場呢!”

小灰貂半立起身子,拱起前爪“吱吱”叫了兩聲,似乎很是得意主人的誇獎。安碧城嘬唇輕哨了一聲表示回答。“端華剛才說它跟朱魚一樣……也差不多啦,這些小傢伙都聰明得很,混跡在人類當中不算什麼難事。這兩年它都在西域幫我開拓貨源、照顧生意,沒想到才回到長安就因為貪玩,誤入了落雁亭這家黑店。雖然它也吃下燒餅中了妖術,但恰巧因為它不是人類,所以生魂沒有被咒語困住。它耍了個花招,丟下一個人偶空殼,自己脫身跑了出來,連夜逃到長安水精閣給我報信。我聽它描述的‘兩位公子哥兒’就好像是你們——果不其然,我說你們兩位……也太過於招惹是非了吧?怎麼避個暑也會被妖怪纏上?”

李琅琊和端華對視了一下,表情既尷尬又迷茫。“我們也不知道哎……”

安碧城搖搖頭,順手把休休放下了地。這小貂鼠倒是看不出在山中來回奔波六百里的辛苦,半立起身子左右嗅嗅,兩撇波斯式小鬍子神氣十足地上下亂動。半晌才四足著地開始謹慎地探路前行。

安碧城示意兩人一起跟上,慢慢在遍地灰塵和瓦礫中找著路徑。每逢遇上擋路的銀色絲網,休休就有點懼怕地停住步子,三個人見狀便在地下胡亂找了幾根長樹枝,一點點撥開那看似輕飄,實則粘膩牽纏的網羅路障,因此前進得十分緩慢。

李琅琊看了看樹枝那頭粘纏的一堆殘絲敗絮,輕輕嘆了口氣:“到了這個地步,那位薛娘子是個什麼精怪,我也猜出幾分來了——只是不知她們母女是什麼來歷,又為什麼盤踞在落雁亭害人呢?”

安碧城的表情也鄭重起來。“這母女兩人倒未必是同一種精怪……我最擔心的是時間問題。她們看起來都對‘七夕’這個節慶有種特別的執念,甚至在結界裡永遠停滯了時間。如果等到真正的七夕之夜結束我們還走不出去,只怕兩個世界的通路就要封閉,我們就要永遠困在這個幻境裡了……”

端華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小女孩阿檀那天真的瘋狂表情還歷歷在目。他背後有點發冷,低低地描述著自己的直覺:“……那個小丫頭阿檀,好像比她媽媽更要難纏呢,只是好像又有一點可憐,畢竟她還那麼小……”他不耐煩地用樹枝撥開一重重絲網,卻越是用力越是纏得更多。他看著那無邊無際的盤絲,忽然也有點明白過來了——“難道這全是那對妖怪母女織出來的網?那她們不就是……”

李琅琊沉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第二次迷路回到落雁亭的時候就該想到了,織出這麼大的一個迷宮羅網擾亂空間,讓我們在原地打轉,最終還是回到掠食者的巢穴——這不正是蜘蛛的特點嗎?”

(三)

三人一鼠慢慢前進著,雖然銀色蛛網茂密如森林,但根據塵土中傾頹的木樑和磚瓦,還有殘存的樓梯,還是摸索出了所處之地的輪廓結構——早已殘破的木質小樓,破落驛舍“落雁亭”的真面貌。

走到大約是後堂的位置,正壓低了身子匍匐前行的休休忽然住了腳,伸長脖子在一堆碎瓦中嗅了嗅,隨即驚嚇得渾身的灰毛都炸了起來,“吱”一聲尖叫,飛快地順著腿攀到了安碧城的肩頭上。

“怎麼了休休?!”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圍攏來在碎瓦堆裡一通翻找,最後扒出了一個半新不舊的竹編食盒。棕黃的經緯上沁著點點淡斑,被手澤滋潤得十分光滑,看上去倒像常用之物,跟這灰暗的廢園舊舍殊不相稱。

安碧城半舉起那圓形食盒打量了半天,最後下定決心一掀盒蓋——旁邊的李琅琊和端華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失聲喊了出來:“——燒餅!就是那種有妖術的燒餅!”

裡頭的確是小巧玲瓏的兩隻燒餅。因為上頭蓋著絲綿手巾,沒有被灰土沾染,看上去酥脆可口,還散發著一點芝麻的焦香氣。就是這可愛的小點心,端華與琅琊卻是在它上邊吃過大虧的——當然,還有小灰貂休休,這會兒也如臨大敵的瞪著它。

安碧城輕輕拈起兩隻燒餅站起了身,左右看看,忽然明白了。“難怪在這兒發現燒餅,我們好像走到廚房裡了……”

大家一起舉目打量,眼前一切漸漸清晰起來——的確,這裡正是後堂廚房的方位,前方不遠處就是半塌的灶臺,地上還散著些粗陶製的杯碗。不同於其他角落的昏暗,這裡視野良好的原因是籠罩著四周,淡淡如同月色的寂光。然而這光亮的來源卻照亮了更加詭異的情境……

在灶臺的後方。慘白色的蛛網縱橫交錯,幾乎構成了一道巨大厚實的屏風,在半包起灶臺又向四面伸展的網羅上,密密點綴著七彩繽紛的顏色——是那些姿態容貌各異的“魔合羅”娃娃,它們軟軟地垂著手腳,被蛛絲半縛半吊在半空中,活像一具具小小的屍體。但人偶那不變的臉上,卻都還停留著用筆畫出的靜止笑意。也不知哪裡來的小股冷風掠過,它們便跟著柔韌的大網一起輕輕搖動,那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笑容在空中飄來蕩去,愈發地慘淡嚇人。

“是那些人偶,被困在這裡的過路客人……”李琅琊的聲音忽然停了,察覺到安碧城和端華詢問的視線,他白著臉極勉強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右手方向——被重重銀絲綁縛得格外堅牢的兩隻“魔合羅”,一個是白衣清秀的公子,一個是紅衣高髻的仕女,那高高在上的容貌竟是分外地熟悉,熟悉得令人陣陣發寒……

“怎麼我們變成的人偶還在這裡呢?我們明明……”端華驚訝萬端的話被李琅琊的苦笑打斷了。“其實從剛才起我就懷疑了,我們畢竟都吃下那燒餅中了幻術不是嗎?被綵線牽引出來的,大概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生魂吧……我們的身軀還是以偶人的形態被困在蛛網裡,能走到這裡,也是那位薛娘子故意為之吧,為了讓我們看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在幾個人環顧的視線中,蛛絲綴成的屏障好像越來越密了,沿著灶臺悄無聲息地向更高更深處伸展封鎖,片刻之前的來路這會兒也模糊不可辨認,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八卦圖般的銀色紋路,好不容易才摸索出的空間方位感又顛倒錯亂起來。

安碧城輕輕撫著貂鼠灰褐的背毛,半垂著金色睫毛似乎在入神思考,半晌才抬頭笑了笑。“在這裡慢慢等著被困死也不是辦法。我倒有個主意——既然主人躲著不見,我們就厚著臉皮自己登門吧……”

他拿起一隻燒餅,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

“不要!”

端華和李琅琊同時驚叫出來,可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幾乎與安碧城的動作同時發生,銀色的蛛網如同雪浪倒卷一般暴漲而出,瞬間就吞沒了眼中所見的一切。

(四)

眼睛再次能視物的瞬間,每個人心頭都掠過這樣的想法。然而視野徹底清晰的時候,這燭火的光亮可就不帶什麼溫暖的意味了——他們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落雁亭,窗外是連綿的麥田,室內是富麗的妝臺,與那蛛絲木樑的世界互為映象的虛幻之國……

薛娘子還是一身端靜的青衣,面容像月華一樣清麗,但也如月華一樣淡薄無情,彷彿這荒山野店裡發生的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只有眼神偶爾投向身旁的女孩時,才會流露出寵溺又哀傷的一點點情緒波動。

阿檀身上的紅衣還是那麼豔麗,襯得這小姑娘的笑容也是容華鮮豔,眼瞳中像燃燒著熾烈的火焰。她手裡還在把玩著那個碧綠可愛的柳條籃子,纖細的手指從籃中撿起一朵小花,帶著笑微微一用力,就把花瓣在指間捻成了泥。

“金頭髮的哥哥,你真是我見過的最不乖的娃娃~ 不過你自願來到這兒就再好不過了——以後我們大家就好好相處吧,你還會什麼手藝,要全教給我哦~”

“好啊,我也想多陪陪小妹妹呢~”安碧城滿不在乎地淺笑著,隨意把話鋒一轉。“那麼我的身體——真正的身體,被你藏到哪兒了?”

“我可沒故意藏什麼啊,我的所有娃娃,都拜託媽媽保管起來了,你們剛才都看到了——只是你們看到又怎麼樣呢,還不是乖乖地回到這兒了?”阿檀揚著小臉,笑容裡是那種小孩子獨有的天真殘酷。

“你們不要太過份!把我們扣留在這兒到底是想怎麼樣……”

安碧城扯了扯端華的衣袖,止住了他的怒吼。回身轉向了一直沉默的薛娘子。“剛才提到興義坊李家的故事,實在是失禮了——沒猜錯的話,娘子您大概是倖免於難的槐樹眷屬吧?”

薛娘子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才答言:“慘禍發生的前夜,正是七夕節呢,我被李家的女孩子捉去放在小盒裡準備乞巧,沒有呆在槐樹的家裡,這才躲過了一劫。後來那乞巧盒也被丟棄在角落裡沒人在意,我才能離開那座宅院……我倒是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還能聽到別人講述自家的故事。”

——結蛛網來“卜巧”也是自古流傳下來的七夕風俗。女孩們會在前一晚在院中捉來小蜘蛛放在小盒裡關好,七夕當晚再於月光下開啟,好觀察蜘蛛用一夜時間在盒中織出的圖案,花樣最美者就是得“巧”最多的女孩兒。而薛娘子如此直言不諱自己的真身,恐怕也是算準了這三個人再無重返人間的可能吧……

可安碧城像是絲毫沒聽出弦外之音。“輾轉來到九成山,又過了這許多年,您一定吃了不少苦,法術也精進了許多啊,再不會像當年一樣無助了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薛娘子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安碧城溫和地笑笑,悠閒地坐了下來。“抱歉得很,我剛才沒有完全說實話。這個故事,不是我從什麼李家的親戚那裡聽來的,給我講故事的人,現在還住在長安西市,他對自己輕信小人犯下的錯追悔不已,至今也不能原諒自己……”

“什,什麼……”薛娘子猛地瞪大了眼睛。

“當他聽說了落雁亭的故事,便認定了這個玩弄幻術的女店主,正是他眾多兒女中最有天份的那一個,他以為早已葬身在那場大火中了,沒想到她能夠逃出生天,更沒想到她會在九成山中。他如今已是風燭殘年,多想見見這個唯一的遺息,卻又不敢開口,因為他怕女兒不能原諒他的過錯……”

清冷的淚水滑過了薛娘子的臉龐,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憑倚,也失去了追問下去的勇氣,只是扶著額無聲地哭泣著。阿檀被嚇得手足無措,她搖晃著薛娘子的手臂連連喊著:“媽媽你怎麼了?你不要聽信那個人的話啊,他一定都是胡說八道的……”

“不是胡說!”安碧城截斷了她的話頭。“娘子您的老父親,這些年來一直過著孤獨的苦行生活,因為他沒辦法饒恕自己害死丄全家人的罪過。那麼你呢?你就不願回到長安去看看他嗎?”

“……是他拜託你來的嗎?”薛娘子抬起了頭。“他……他在哪裡?”

“他寄居在西市金明大街的多聞天王閣裡。”安碧城的聲音輕了下來,定定地凝視著薛娘子的眼睛。“你是他如今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他很想念你。”

(五)

看著薛娘子慢慢柔和起來的表情,阿檀忽然驚慌起來,她用力抓住了薛娘子的衣襟,連聲音都發起抖來。“媽媽……你要幹什麼?你要離開落雁亭嗎?要拋下我嗎?難道,難道有我陪媽媽還不夠嗎?”

薛娘子低下頭來,輕輕撫摸著阿檀的小臉,笑得十分悽楚。“可是,阿檀,‘落雁亭’本來就是不存在的,這個遊戲……已經玩得太久了,這些被我們強留在這裡的‘魔合羅’娃娃,他們家中也許還有老父親在等待想念,就像……就像媽媽一樣……”!

阿檀仰望著薛娘子,小臉上的神色一分分冷下來,忽地冷笑了一聲,鬆開她的衣襟站起了身。

“什麼‘媽媽’……你才不是我的媽媽!你一直陪著我玩這個遊戲,早就心煩得要命,早就想離開了吧?你明知道我沒辦法離開落雁亭,可還是打定主意要拋下我回長安吧?你要走就快走!去陪你的什麼老父親吧!我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突然一轉臉盯著安碧城幾個人。“你們別以為說動了她就能放你們走!你們都得給我留下來!沒有媽媽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們就陪著我在這深山裡一起當妖怪吧!”

畢竟是小孩子逞強,說到最後,語氣雖然又狠又硬,她的聲音裡卻帶了掩飾不住的一絲哽咽,眼淚轉啊轉的馬上就要掉下來。似乎是恨著自己的軟弱,阿檀跺了跺腳,扭過臉就是不看薛娘子一眼,轉身就要走。

“喂,阿檀你啊,真是我見過的最笨的小姑娘!”

安碧城悠悠地發聲,驀地止住了阿檀的腳步。她慢慢回頭,刀子般的眼神瞪著波斯人。“你說什麼?”

“你不喜歡我講的那個‘人偶成精’的故事,這也難怪,你既不像‘春條’,也不像‘胡司馬”,你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啊……這些年來你永遠都在過七夕,攢下這麼多娃娃陪你玩耍,卻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跟人間那些過完七夕就隨手丟棄‘魔合羅’的小孩也沒什麼區別。你到底是真正喜歡這些娃娃,還是喜歡‘有媽媽陪伴著一起過節’的感覺呢?”

阿檀呆了一呆,皺緊了小小的眉峰,只說出半句“你胡說什麼,我是,我是……”下邊的話卻一時接不下去。

“小姑娘,你真正愛的,不是我們這些金頭髮紅頭髮的娃娃,而是收養你,照料你的媽媽。她的愛才是你最寶貴最珍重的東西,你早就得到了,千萬不要這麼輕易就說要拋棄的話——你會惹媽媽傷心的。”

薛娘子早已經泣不成聲,她跑過去把阿檀緊緊攬在了懷裡。“阿檀你放心,你一天不能離開這裡,我就一天不離開你……你在這深山裡會害怕的,媽媽絕不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一直沒吭聲的端華突然開了口。“波斯小子,剛才撿到的燒餅,你吃了一個,還有一個對不對?”

“啊?是啊,怎麼……”安碧城也被問愣了。

端華撩了撩亂紛紛的紅髮,把它們撥回到額頭上方去。“我是不知道小姑娘為什麼沒法離開落雁亭……但我有個法子,我把剩下的那個餅吃掉,人偶也好,生魂也好,總之留在這裡陪著小姑娘。薛娘子你放心回長安去看老爹。阿檀你呢,願意留我多久就留我多久,只要你放了琅琊和波斯小子,也別為難你媽媽——反正一個小孩子留在深山裡是讓人不放心啦!所以我來照顧你,陪著你,你看好不好?”

這下不但薛娘子和阿檀,連安碧城都呆住了,倒是李琅琊最早反應過來。“……這個,這個不行啦!與其你留下倒不如我留下!阿檀你別看我這樣,我也可以扮女裝陪你玩!我還可以給你講故事!”

“分明阿檀比較喜歡我!哎呀琅琊這種事你就不要跟我爭了……”

“我留!”

“我留!”

兩個人正爭得不可開交,倒是阿檀突然大喊了一聲:“別吵了!”

幾個人瞬間安靜下來,齊齊扭過頭看著她。

阿檀一臉生氣的表情,依然不抬眼看薛娘子,只向著安碧城問:“那個燒餅,真的還剩一個嗎?”

“是啊……”安碧城從袖子裡掏出了用棉巾包裹的一隻小燒餅。

阿檀忽然一把搶過了燒餅跑開幾步。氣鼓鼓地喊著:“我才不稀罕你們留下呢!這個破地方有什麼好!我也不想留下了!媽媽去哪裡我也去哪裡!”

薛娘子驚叫了一聲:“阿檀!不要……”就在她叫出聲的一刻,阿檀張開小嘴,幾口就吞下了燒餅。

(六)

榴紅色的光芒驀然籠罩了阿檀小小的身軀,銀砂一樣閃爍,水波一樣晃動,就好像她不離身的紅衣一般鮮豔。當搖曳的光波消散之時,阿檀作為人類女孩的身姿已經消失不見,地上只剩下一個四寸多長的木頭人偶,用墨線畫出的頭髮扎著雙髻,小小的桃色嘴唇,一雙眼睛黑如點漆,身上是描畫細緻的紅衣與紅裙。

薛娘子撿起了人偶輕輕撫摸著。“阿檀她的真身……也是一個‘魔合羅’娃娃,大概是從前路過官道驛亭的人家隨手丟在山裡的吧……我流浪到九成山的時候遇到了她,因為執著於七夕的節令,她的靈體被束縛在落雁亭裡沒法離開,已經孤獨過活了好久。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變成了母女相依為命。利用幻術來留下過往行人,而這幻術的反用,就是她從人類的形體變回無知無覺的木頭娃娃,只有這樣她才能放棄執念離開落雁亭……”

端華吃了一驚:“那她再也不能變回人類了?”

薛娘子堅定地笑了笑:“精誠所至,我總會找到讓這孩子回來的方法,也許,我的老父親也會幫我的……”

她回過頭來向三人深深施了一禮。“我要帶阿檀回長安了,您說得沒錯,我也要珍惜最寶貴的東西,珍惜每一個團聚的機會。幾位君子,你們能這樣對阿檀好,能原諒我和她犯下的錯……我真的……”

下面感謝的話消失在泛起的淚光中,薛娘子抿著線條優美的唇,再次施了一禮,身形隨之變得疏淡,就像染了色彩的煙雲徐徐被風吹散,消失在空氣之中。

跟隨她的身姿一起彌散著由濃轉淡的,還有小閣那些精緻的景物,煙氣的幻像徹底散開之時,他們又回到了那間破敗的後堂小廚。與之前不同的是——緊緊圍繞環蔽的銀色蛛網都已不見,窗欞空隙間第一次灑進了月光——真正人世間的月光。

月牙兒已經滑到了東天,極其淺淡的藍色晨光也在遠山之巔露出了一點影子。這個非同尋常的七夕之夜,當真是快要結束了。

灰貂休休從磚瓦堆裡冒出了頭,“吱吱”歡叫著躥上了安碧城的肩頭。安碧城一邊笑著安撫它一邊往門外走,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麼長棍狀的東西。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來時帶的那把青色紙傘。

“哎?沒想到它還在!太陽要出來了,走山路正好打著它遮陽~”

安碧城還沒說完,突然被瓦礫堆裡站起,狀如鬼魅的人影嚇了一跳。隨後還有眾多男女老少,迷迷糊糊地從地上爬起了身,頭暈眼花嘟嘟噥噥地四處打量著。

“這是哪兒啊?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好像是撞鬼了?”

“分明是個妖怪小孩吧,好像要我陪她過七夕來著……”

終於有人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三人組,定睛細看了一會兒逆光而立奇形怪狀的三人一鼠,也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是多聞天王!天王顯靈來救我們啦!你們快看,一手拿傘,一手拿鼠,還是綠眼睛!不是天王他老人家還是誰?!”

眾人瞬間“撲通撲通”跪倒了一片,亂紛紛大叫著“天王快降妖除魔救救我們!”“天王顯靈給我點財寶吧您不是北方財神嗎?!”“天王管不管求子的事情啊?”

“天王身邊怎麼有個紅頭髮……呃,女人?難道觀音菩薩的龍女也顯靈了?”

“拉倒吧你哪兒有那麼壯的龍女!我看八成是天王出巡的隨從夜叉!”

“旁邊那個白臉的看起來挺弱的啊……也有小白臉夜叉?”

三人一臉囧像地看著亂轟轟的人群,也不知是該順水推舟好還是說明真相好,最後還是安碧城輕咳了一聲:“這個……安撫他們,送他們回家尋親的事情,就全拜託二位了,我跟休休先回長安去安頓一下水精閣的事兒,然後也來九成山避暑怎麼樣?”

“你還是先幫我們安頓一下這些人的事兒吧!你可是多聞天王下凡顯靈呢!”

“吱吱吱!”

“你一個老鼠跟著湊什麼熱鬧?”

“它不是老鼠是貂鼠!”

端華和安碧城兩個人鬧鬧吵吵的,李琅琊則悠閒地從衣袖裡掏出一個小盒子仔細打量著。紫檀木質,盒面上用金線勾出的圖案已經褪色了,但還是能看出,畫的是一片茂盛麥田,農家風光——這是薛娘子消失之後,他在灶間廢墟里找到的。

“這大概就是那個乞巧的蜘蛛小盒吧……看來這是母女倆最喜歡的風景呢。”李琅琊微笑著把小盒重新揣好。

“回長安的時候,一定要去西市的天王閣,把這個還給薛娘子啊~”

——END——

長安幻夜 落雁亭妖孽XI殿 2010-08-18

還沒完結呢、目前只出到五,應該很快會更新、關注大吧吧~ ^-^

長安幻夜 落雁亭loki之謊言 2010-08-19

重要的是它未完結。。。

現在到五

落雁亭·五

(一)

“那個最漂亮的小婢女和阿檀你一樣,也穿著精緻又鮮豔的紅衣裳呢!”

波斯人輕挑的口吻讓這句冷笑話聽起來格外無禮。阿檀緊緊抿住了嘴唇,手不知不覺握住了衣襬——那件跟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樣“精緻又鮮豔的紅衣裳”。

一旁的薛娘子臉色沉了下來,可還沒等她說話,安碧城已經覺察出不妥,慌忙笑著掩飾起來:“啊啊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到故事裡那個巧合,隨口一說罷了,嚇著小姑娘了嗎?”

阿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點勉強。“這不算什麼,大哥哥你還是往下講吧——難道張使君愛上那個紅衣的女孩子了?”

“這個麼……”安碧城倒被這小女孩的直白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這個大概就屬於故事的暗線了,連我也不清楚啊,我只關心‘怪談’那一部分的情節。張不疑肯定是對那位紅衣女孩的美貌印象深刻,所以也沒有多討價還價,就用六萬錢向胡司馬買下了她……哦對了,這個女孩名叫‘春條’,名字很美是吧?讓人想到春天的柳條呢~”

——這位姿容如柳條一般柔媚的少女,不僅利落能幹,而且多才多藝。一個人又是洗衣掃灑,又是下廚,樣樣都是一好把手,把張不疑那座事事從簡的新宅子的井井有條。只是有一樣,每當張不疑問起她那位前主人的事情,還有她自己的出身來歷,春條不是閉口不談,就是含愁帶怨地一笑:“那些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呢?我只盼著能永遠這樣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日復一日,張不疑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心靈手巧的婢女,連回鄉接取家眷的事都拋到了腦後。他本來就是綾錦商人,毫不吝嗇地用整幅輕羅給春條裁製衣衫,黃昏月上的無人時分,春條喜歡披上飄逸的羅衣,在庭院中踏歌而舞,伴隨舞姿迴旋的,是她自己作的小詩——“幽室鎖妖豔,無人蘭慧芳。春風十三載,不盡羅衣香……”

這樣愜意的日子過了一年有餘,張不疑有一天在西市閒走,人群中忽然有一個道士拉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後低聲說道:“我遠遠就看到你面帶陰煞之氣,這可是大大的凶兆!你到底跟什麼人在一起?”

安碧城正壓低了聲音,板起了面孔,努力模仿著“道士”的神情聲調,阿檀卻輕輕冷笑了一聲。“只要張使君和春條兩個人覺得幸福就好了啊,要這個道士來多管什麼閒事!?”

安碧城愣了一下,隨即挑起金色的眉毛笑了。“阿檀這話說得好,就跟張使君當時反應一模一樣,他也覺得這道士好生煩人,根本不想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必有邪祟’的套話。道士還不甘心,就硬塞給他一張黃符,說貼在寢室門口或許可以抵擋妖邪。之後道士想起張不疑

心不在焉的樣子,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悄悄趁夜來到了張家大宅的外邊……”

——張家的大門半掩著,夜色中的院落襯著秋風冷月,說不出的寥落悽清。道士踏著落葉走進後堂,之間渺無人跡,暗綠的青磚上,半片殘符與枯葉混在一起,不正是他在西市上相贈的那張靈符?

再往裡走,內室滿地都是傾倒的箱籠,倒像是經過一場搏鬥。而五彩斑斕的綾羅錦緞都被拋了出來,有的展開在床榻間。洞開的門窗冷風吹襲,那些輕軟的織物便像巨大的蝴蝶翅膀般飄飄舞動,隨風飄展的瞬間,能看到輕綃羅綺上遍佈著字跡,秀逸如春柳的墨跡分明是一句句小詩的殘章——“春風十三載,不盡羅衣香”……

而在西市的另一頭,曲曲折折的長巷中,一個人影徐徐而行,那是個身影高大的男子,身披的金色長袍好像黑夜裡一朵幽暗的離火。他藉著月光略略舉高了手裡的物件——那是兩個半尺來長的陶製人偶,一個是裹著紅裙的妙齡少女,另一個青衣黑袍,相貌平平無奇,倒像是個中年商人……金衣人唇邊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回手把兩個偶人放進了背後的青囊。袋口開啟的一瞬間,露出了裡邊大大小小,容顏若生的好幾只男女人偶……

“講,講完了?”

安碧城越講越慢,倒好像是跟隨著那金衣人的腳步在緩緩移動,半響都沒再說話。阿檀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問了出來。

“完了。”安碧城再度展開靛藍的摺扇搖動了幾下,燭光的影子也跟著微微晃動,他定定的看著四壁的光影,似乎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中,有點沒回過神來。

“小姑娘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夠不夠嚇人?”

“您到底是什麼意思……”阿檀這回並沒有出聲,回話的是薛娘子,她坐直了身子,澄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波斯人。安碧城眼神裡不安的情緒更濃重了,他把聲音壓低了一點,似乎怕驚醒了什麼人。“依我看啊,這故事裡最可怕的還不是人偶化成的‘春條’,那個自稱‘浙西司馬’的金衣人才最恐怖……還有做中間人的老婆婆,你說這些妖物到底為什麼要設這樣一個局害人呢?”

“這,這故事真是胡編亂造!”阿檀忽然叫了起來。

“什麼?”安碧城和薛娘子一起錯愕的望向這小姑娘。

“你看……那個老婆婆牽線,還有張不疑去胡司馬的庭院裡挑選婢女的事,如果是妖怪設局的話,不是應該絕沒有外人知曉的嗎?那講故事的人又是怎麼知道的啊?更別說最後……最後那兩人都變成人偶的情節了。我看說不定是兩人討厭那個道士的打擾,連夜也搬家走了,那道士怕丟面子,就胡編出這麼個故事來騙人!”

“呃,好像有點道理……安碧城也被說糊塗了,困惑的抓了抓金髮。“小姑娘還真是聰明……”

“再說……”阿檀的聲音已低得像自言自語。“再說,如果春條真的喜歡張使君,不管變成人偶還是人類,只要兩個人恩恩愛愛的在一起就好了,才不會回到那個胡司馬手裡,被他賣來賣去呢!”

安碧城拍了拍手。“說得對!小姑娘批謊批得有道理!反正這個故事也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細節亂七八糟的當不得真。這樣好了,為了賠禮,我就再講一個故事吧,這可是怪談的當事人親口對我講的,出事的那家人就是他的親戚,哎喲喲,下場慘得很呢……”

“大哥哥!你先洩露了結局就沒有意思了呀!”

“對對……還是讓我們從頭講起……”

(二)

長安興義坊有一座朝向很不錯的宅子,春天是換了一位名叫李遜的新主人。他買下宅子的一個原因就是,中庭生長著一顆高大蒼峻的槐樹。兩人合抱的樹身,亭亭如華蓋的樹冠,雖然這會兒還沒有開花,但夏季來臨,結出累累玉墜般的槐花時,一定是一個乘涼的好地方。

搬進宅子沒有幾天,很多事都沒有安排好,李遜這天晚上睡得很早。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中庭,來到了那棵大槐樹下,而樹後轉出一個黑袍老人,向著他深深一揖。

李遜糊里糊塗的還了裡,心中很是奇怪:這老人白髮白鬚,神態清癯,那高華的儀態頗不像市井中人。年紀比自己大出好多卻執禮恭敬,這是什麼道理?

老人看出了她的緊張迷惑,微笑著請他坐在了園中石凳上。“李君不必相疑,老朽一家都借居在這個宅第中,已經歷經幾代,家族還算繁盛。我們和前幾位主人都相處得很好,為了報答他們的寬厚之心,每次有吉凶禍福之事,我都會提前相告,幫他們禳解或者把握機會——這是我們全家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意。現在您是這宅子的新主人,我無論如何也要親來拜

見。今後歲月長遠,我們兩家還是要彼此照顧,您要是見到什麼異狀還請不要驚怪,我們是萬萬沒有惡意的……”

李遜覺得這老人說話親切有禮,況且鄰里間彼此照看也沒什麼稀奇,自然滿口答應下來。可他在夢中思慮不夠縝密,就忘了問一問老人——他口中的“大家族”到底居住在宅院的什麼地方?

閒話少提,轉眼時間過去了一年有餘,黑衣老人的話果然沒有落空,他對李家的照看十分周到。宅中雖然樹叢濃密卻從來沒有蚊蠅滋擾;在家中丟失的錢財物件總是隔天就出現在原處;家人生病了,時常就有一張寫著靈驗偏方的字紙落在床前……雖然都不算什麼大事,但積累下來,李家也著實受到了不少好處。

——只是李遜的生活也不是全無煩惱。在明暗交替的黃昏時分,他經常能聽到院子高處有隱約的笑語聲。抬頭望去卻一無所見。而且已經不止一個家人發現,入夜後時常會看到黑衣的小孩子在半空中飄飄蕩蕩打著鞦韆,走進了卻又突然不見。

雖然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怪異之事,但前後想想,越來越沉重的不安還是在心頭慢慢堆積,李遜開始懷疑——自己莫不是跟妖怪做了鄰居?

又是一天深夜,李遜再度見到了夢中的黑衣老人,這一次老人告訴他,自己要去南方訪友,離家一段時間愛你。族中最近又添了人口,一家老幼還要拜託李遜照顧。李遜這一次趕忙問了出來——並不知老人一家住在哪裡,只怕想照看也無從著手啊。老人遲疑了片刻還是吐露了實情,那棵槐樹就是他們世代居住之地……

“不要再說了!”

突兀的女生聲打斷了安碧城的娓娓道來,這一次帶來暫停寂靜的卻不是年幼的阿檀,而是一直少言寡語的薛娘子。她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沒了血色,那倉皇的神色竟像是片刻之間老了好幾歲!

阿檀驚訝地望著她,嚇得神色也變了。“媽媽你怎麼了?這故事嚇到你了嗎?”薛娘子的眼睛直直望著前方,瞳中浮起了一點模糊的淚光。

“別,別再講下去了……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安碧城盯著這個美麗的婦人,一直掛在臉上的輕浮神色一點點消失了。

“這個故事並不長,馬上就結束了……我相信夫人和小姑娘都想知道結局的……”

——第二天,李遜圍繞著大槐樹開始探查,在接近根部的地方發現了一個泥土半掩的樹洞。他帶著人手掘開了樹洞,發現土塊之後是層層疊疊的蛛網,那些結構精密的網路共同拱衛著一條通道,向上直通粗大的枝幹,不知到底何等深遠。

家人見此情景都變了臉色,七嘴八舌地說樹久成精,只怕早變成了妖怪的穴洞,豈不是帶累宅子都變成了凶宅?再這樣下去肯定要作崇傷及人命……李遜思慮了半天,終於還是下定了狠心——與妖怪為鄰終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不搶先下手只怕要反受其害!他叫人把樹身潑遍了烈酒,親手點燃了火把,熊熊烈火很快就吞沒了高大的槐樹。而最悽慘的,還是大火之中無數呼救呼冤的聲音徹夜不息,那細微卻明白無誤的人類聲音,讓圍觀火場的人全都面如土色……

大槐樹化作了灰燼,李遜擔心了幾天,看看平安無事,也就慢慢鬆了口氣。然而半個月之後的深夜變故突生,並不是夢,也不是幻覺,那黑衣老人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李遜房間的燈影中。他神色憔悴蒼老,眼中卻燃著狂怒的火焰——“是我誤託親眷在賊人之手!只是你何

苦如此狠毒?!”李家上下都聽到了他淒厲的怒吼。當他們衝進門時,只看見李遜渾身上下都纏滿了粗大粘稠的蛛絲,驚恐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了眼眶——他已經窒息而死多時了。

接下來的幾天,李家人陷入了恐怖的噩運之中,接二連三的橫死事件不斷髮生,或者如同李遜異樣在睡夢中窒息,或者被慘白的蛛絲吊上房梁……禳解與驅邪都無濟於事,直到殘存的人丁逃命一般搬出了“凶宅”,事件才慢慢歸於沉寂,任憑那曾是槐花飄香,綠蔭如蓋

的美麗庭院傾頹成了一片廢墟……

安碧城的聲音低落下去,好像被那悲慘的情境感染了。他抱歉似地用摺扇半掩住了面,眼神卻不帶什麼悲傷的隨意亂飄——忽然想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一般,定格在那滿地亂拋的“魔合羅”娃娃身上。

他伸手在小人偶和碎布花草中撥弄了一會兒,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隨即恍然大悟的招起了頭。

“我就說嘛,從剛才我就覺得,小姑娘這些乞巧的東西漂亮是漂亮,卻好像少了一樣東西——那用來放養蜘蛛,結網看花樣的‘巧盒’怎麼沒有呢?”

(三)

一句話像石塊驀然投進靜水,沉寂的空氣中泛起險惡的波紋。本來靜靜端坐的母女兩人同時變了臉色,兩人以相同的表情緩緩抬起臉來,投向安碧城的視線冷冽如冰,還摻雜著一些不敢置信的訝異。

小小的房間像是置身於漩渦的中心,門扇與花窗都劇烈搖撼起來,而夏夜裡絕不該有的刺骨寒風同時從每一個空隙湧進了斗室,箭鏃般的旋風翻滾著掠過半空,就像撕下裝飾花紙一樣撕裂了空間——窗外寧靜的新月天空、窗內小巧的陳列擺設,就像紙糊的虛像,被一條條剝落下來,露出了一片混沌的真容。

安碧城被拔地而起的狂風吹得向後跌去,晃動的視線中,他還是捕捉了那對母女的殘像——就在剛才他們端坐的位置上方,灰暗虛空中裂開了一個洞穴,挾著旋風將兩人的身影吞沒無蹤,而那幻之風穴隨即噴湧出雪浪一般的白光,將視野照耀得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眼前瘋狂旋轉的一切。

……也不知過了多久,雜物堆裡伸出一隻手,左右探探再用力一撐——染了灰但依然醒目的金頭髮露了出來。安碧城撥開被狂風胡亂堆積的雜物,慢慢坐起了身。

眼前已經沒有什麼“落雁亭”的小小閨房了,從天到地都是灰撲撲的一片晦暗,偶爾間雜著殘垣斷壁。以剛才母女消失的方位為中心,鋪天蓋地的銀色細絲向各個方向伸展著,像一匹匹花色古怪的白綾、又像無邊無際的網羅,用嚴密如八卦圖的紋樣重重封閉著空間。

安碧城抹了把臉上的灰土,並沒有挨近那銀色的密網,而是低下頭整理起了衣服?

他翻起了藕荷色錦袍的下襬,從複雜的貼金花紋裡慢慢捻著,捻著,終於捏起一個線頭。那不是繡出蝴蝶花樣的金線,而是一條雜色絲絲絞成的五彩線,像是事先編進了繡紋之中掩人耳目。

他細心地動著手指,幾下就把那條綵線從衣襬上抽了下來,這時才能看出來,他手中只執著綵線的一端,另一頭卻絲毫不引人注意地垂落在地面上,半被灰塵掩蓋著,細微的一點色彩時斷時續,遠遠地延伸向前方不見盡頭的黑暗……

隨著波斯人耐心的動作,被抽回的綵線越來越長,在他手中積成了色彩鮮明的一大團。而另一邊線頭連綴的空間,終於傳來了輕微的一下震動。

安碧城停了一下,側首聽了聽動靜,手裡的動作更快了。綵線那一頭的蒼茫黑暗中,終於緩緩浮現出了色彩——先是大片緋紅的影子,再是抹了濃重脂粉的臉,定定神再看還頂著一頭同樣耀眼爭輝的紅髮。這個造型亂七八糟的“紅衣美人”一臉迷惑不解的神色,向前平伸的右手裡卻緊緊捏著一根垂下彩縷的金針——綵線的另一頭原來連綴在這根金針上,指引著“她”走出了迷途?

安碧城仰著臉一時說不出話,“紅衣美人”背後卻轉出了另一個人,同樣是頭髮散亂,滿面風塵——好歹沒有濃妝豔抹,還算正常。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波斯人叫了出聲:

“碧城?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來救我們的嗎?”

(未完待續)期待新蕾吧

長安幻夜 落雁亭巴比妥l風 2010-08-19

它未完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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