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碎-一個宜興故事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收藏
  • 2023-01-13

壺碎-一個宜興故事謙遜還清新的小薩摩耶9063 2022-07-17

文|李敬澤

這個故事忘了是誰告訴我的,酒桌閒扯,很多話原本無主。

話說,一位老先生,其名甚響,不過這故事與他名姓無關,姑且稱之為某先生。某日,某先生訪友,該先生平生不愛錢不好色,唯獨愛書,訪友為的也是訪書。主人多的正是書,環滁皆山也四面書櫃,某先生一櫃一櫃看過去,忽蹬梯忽俯地,直把人家作自家,差不多忘了還有主人在。

忽然,譁啷啷一聲脆響,正所謂銀瓶乍裂水漿迸,某先生差點從梯子上掉下來,定睛看時,碎了一地的是一把紫砂壺,想是方才抽書忘情,將書櫃裡擺著的一把壺拂落下去。

這時,該先生才想起主人,抬起眼,只見主人微笑:

“先生欠了我一把壺,日後要拿一瓶好酒來還。”

賓主相視一笑。主人顧自取了笤帚簸箕掃去碎片,先生顧自看書。

那一日,賓主盡歡。臨去時,漫天大雪。

如此而已。

此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1991或1992或1993年。書房主人年近四十,在大學裡教授已是正的,嘯傲江湖、踏花蹄香,抬望眼便是千里萬里的錦繡,一把壺豈足掛懷。

轉眼又是數年,某日,教授閒翻雜誌,見一篇文章談的是制壺名家顧景舟,也是一時無聊,信馬由韁往下看,看著看著,教授坐不住了。

忽想起,那把壺,原是有題款的,正是顧景舟制。

站起來,幾步衝到書櫃前,書櫃在書也在,壺自是不在了。教授想了想,拿起電話,撥通了,劈頭就問:那壺是怎麼回事?

這是越洋電話,打給他父親。教授的父親也是教授,老教授正隨著老太太在美國的大兒子家住著。多少年後,老爺子歸天,眾弟子發一聲喊,一擁而上,把老爺子抬成了文化泰斗,回憶文章連篇累牘,老爺子被描得白衣勝雪,活活就是最後一位民國大師;其實,老爺子的大學只在民國上了一年,剩下的全在新中國。退休後一屋子書留給了小兒子,住到美國去,主要愛好就是推個小車在社群裡轉悠,把鄰居扔出來的沙發電視什麼的搬回家,收拾得乾乾淨淨,先是藏於車庫,漸漸竟登堂入室。大兒子力陳中美文化之差異,苦求老爹入鄉隨俗,由著美國人敗家去,老爺子只作沒聽見。

話說那日,小兒子半年不來電,夜半三更冷不丁電一下,不問蒼生問鬼神不問爹孃問茶壺,老爺子半天沒醒過神來,胡天胡地想不起這一壺是哪一壺,最後把“紫砂”、“宜興”、“顧景舟”湊到一起,老爺子才忽然想起——

那是“文革”期間,去宜興出差,朋友送的一把壺。

放下電話,教授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攥住了,是了,必定是了。當日打碎的原是一把顧景舟的壺。這一年,據雜誌所說,這把壺值三十萬,而教授的工資也不過每月三四百。

教授一屁股坐到天黑,長嘆一聲,苦笑。又能怎樣呢?難不成再找人家賠壺?罷了罷了,也是命該如此。

然後,就到了2013年,教授老了,這些年他過得不好,很不好。他成了一個憤怒的老貨,恨官員、恨知識分子、恨富人、恨窮人,恨這個世界和世道,這個世界從他手裡騙走了一把壺,誰能想到,一次微小的碎裂事故原來竟陰險地埋伏著漫長無底的坍塌。他忍不住,他一直注視著紫砂壺的拍賣行情,那是迅速上漲的水,眼看著就從腳底漫過了頭頂,他身處寂靜的海底,星沉海底當窗見,而教授只見到高遠的海面上漂著那把壺,顧景舟的壺。那把碎了的壺不斷升值,他的人生在不斷貶值,直到變成沉在海底的一粒沙子。

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某先生了。

父親留下的書,他賣給了潘家園一個書販子,拿到了一筆錢,幾十萬吧,還算是錢。在空蕩蕩的書房裡看著那堆錢,他忽然想起,那些書其實還遠遠不值那把壺。

“騙子!”

他喃喃罵了一句。

那日,我在宜興,微雨中訪吾友葛韜陶莊,看各種壺,忽抬頭,見牆上一幀舊照,一位老先生正在治壺。

清瘦,身著舊時工裝,凝神注目於掌中壺。

心裡一動,扭頭看葛韜:

這,是顧先生?

是啊。

哦,這就是顧景舟。

顧先生的臉,淨如秋水。看著他,心裡只是無端地覺得好,好得心酸。

竟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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