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圓李叔同散文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文化
  • 2022-08-19

天心月圓李叔同散文成大文化17 2022-06-15

有一段時間,極喜愛李叔同的書法,特別是他出家中後期的經偈書法,脫盡一般書法創作的筆墨程式、點畫要求,而達到神通玄妙、物我偕忘的平淡之境。東坡居士雲:“絢爛至極,歸於平淡”,這份“平淡”,宛如清風朗月、一泓止水,它沖淡淵穆,煙火全消。不是個人素養和修習禪定達到很高境界的人,斷難企及。

以後又細讀了好幾種版本的李叔同傳記,包括他個人的詩文尺牘、藝術論述等等,常常掩卷慨嘆,或坐在那裡一陣發呆。這個人,在近代文藝史和佛教史上,都是一種難以忽略的存在,而且,作為一種獨特的精神現象,十分有力地構成了對世間心靈層面的衝擊。但我卻遲遲沒有動筆寫一點感想文字。雖然他多才多藝,在話劇、現代美術、音樂、篆刻諸領域都屬近代中國文藝的開山人物;且出家以後,他作為弘一法師,刻苦修行,終成佛教南山律的第十一代世祖。所以,值得寫的地方當然有很多。但正因為此,切入點便不易找到。直到,最近我冒著嚴寒,特地去了一次他當年出家的杭州虎跑寺,拜謁了他的舍利塔和紀念館,回滬以後又生了一場病,幾日得以躺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做,卻有利於思緒的展開,漸漸地,我似乎有了下筆的衝動,明瞭了我所要寫的,並非其他,而恰恰是李叔同這個人本身。

李叔同的弟子、也是我十分欽佩的已故藝術家豐子愷先生,以對李叔同的深刻了解,和情同父子般的深厚交往,曾這樣評價他的恩師:“他是一個十分像人的人”;豐子愷還說,“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後來,為環境、習慣、物慾、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讚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里也已經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他還謙稱自己是“做得沒有幾分像人的人”。

李叔同出家前,在杭州的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擔任美術和音樂老師,且看當時的幾位學生日後是如何評價他的:

“弘一師的誨人,不說話,主行‘不言之教’,凡受過他的教誨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雖然平時十分頑皮的,一見了他,或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嚴肅恭敬起來,但他對學生並不嚴厲,卻是非常和藹可親,這真可以說是人格的感化了”。

“在我們老師中,李叔同先生最不會使我們忘記。他從來沒有怒容,總是輕輕地像母親一般吩咐我們”。

他的同事夏丏尊也曾說到:“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們只好佩服他,不能學他”。夏丏尊認為,李叔同的誠敬,實與他“儒家式的修養”密不可分。

再舉一例:李叔同的另一位學生、後成為著名音樂教育家的劉質平,從浙一師畢業後留學日本,後來留學經費出了問題,急的差點在日本自殺。此事被李叔同知道後,不惜違反他一貫的做人原則,找各種關係求助但均告無果,李叔同隨即做出一個決定:從自己的薪水中每月抽出一部分資助劉質平。當時他的薪水是105元,還要照顧天津、上海兩地的家人,於是他分成了四份:上海家庭40元、天津家人25元、自己和劉質平各20元,為讓劉質平安心學習,還特意寫了封信給他,申明三點:一、這是基於師生情誼的饋贈,並非借貸,將來不必還;二、不得將贈款之事告訴第三者,對自己家人萬不可提及;三、資助期限至劉質平畢業為止。令人感動的是,李叔同原本已經擬定了出家的日期,但為了劉質平的學費,只得推遲,繼續在浙一師執教,以確保劉質平度過最後的難關。這是一名行將遁入空門的師者,對已經畢業的學生所表現出的一份深厚的世俗情。

請原諒我不得不引用這些文字和史實,因為李叔同的“十分像人”,唯有親歷者方能有切身的感受,而我們所能從心底裡發出的,唯有深深的羨慕和遺憾。羨慕的是,他們曾如此有幸地生活在李叔同的身邊,感受他潤物細無聲的精神人格和不言之教;遺憾的是當下物慾橫流、私慾膨脹的社會環境,使我們失去了太多的可供溫存的傳統價值,使人們在精神的損耗和外部世界的追逐中,無暇顧及“還有幾分像人”的本心追問,因為直達本心的通路幾近遮蔽。故而李叔同式的明心見性,更有如月光般澄澈明淨,令人難以忘懷。

李叔同的節操修養,在他出家後自然化成了修行的助力,尤其體現在他的持戒甚嚴上。

他已然從當初的富家子弟、青年俊才,變成了一名真正的苦行僧。也許我們還得舉幾個例子來加以佐證:

他的昔日同事、終身好友夏丏尊,曾邀請弘一法師去家鄉上虞做客,並安排他在自己執教的春暉中學的一間宿舍裡住下,當弘一法師開啟鋪蓋卷,用一條破席子鋪在床上,攤開舊被褥,再把幾件僧衣摺疊起來當枕頭,然後取出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去湖邊擦臉,夏丏尊忍不住了,提出為弘一法師換一條新毛巾,弘一法師卻說:“哪裡,還受用著哩,不必換”。第二天近午時,夏丏尊著人送來一碗米飯和兩碗蔬菜,見弘一法師吃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飴,彷彿正享受著什麼美食大餐似的,使夏丏尊幾乎流下慚愧的淚水。他百感交集,眼見得在弘一法師那裡,世間無一樣不美好,無一樣不受用,而身為紅塵中人,卻吃什麼都感覺不香,還時常心煩意亂,這究竟是怎麼了?

弘一法師出家後的生活用品,絕大多數都是出家前帶去的,縫縫補補用了十幾二十年都捨不得扔,他常從垃圾堆裡撿一些布條,寶貝似的帶回去,洗乾淨後縫補他的‘破衣裳。別人拿紙請他寫字,寫完後同時把裁剩下來的碎紙條一併奉還,一丁點都不肯浪費。

有一次他啟關遊方溫州慶福寺,常用寺中的一副碗筷吃飯,後來他回杭州,發現這副碗筷被自己無意中帶了回來,便立即託一位居士輾轉送回慶福寺;還有一次,他受青島湛山寺之邀,為僧眾開講南山律學。他到達的第一天午前,主人把做好的四個菜送至他的寮房,他一筷子沒動,只好撤下來再送稍差一點的伙食進去,他仍然不吃。第三次減去兩個菜送進去,居然還是沒用,最後只好送進一碗大眾菜,弘一法師問是否大家都吃這個,若都吃這個我就吃,否則還是請撤回去。

這就是出家後的弘一法師,他雖為一代高僧,卻安於困苦的生活,潛心佛法的研究,並以極虔誠的信仰修煉心性,超然物外,須知,即便是佛門中人做到這一點也是不易之事。弘一法師的可貴在於,他首先是個極真的人,容不得一點矯飾和虛假;其二,他是一個不騖聲華、自律很嚴的人,有一段日子他受各方邀請四處講學,受到極熱誠的歡迎,但他卻愈發不安,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擔心這麼做會墮入名聞利養的境地中,而違背出家人的本分,影響自己的修行,然後閉關數月,節制自身。

在社會交遊方面,弘一法師歷來保持不與權貴官宦相交的做人原則。他出家後,聲望在佛教界持續提高,曾引得不少權貴慕名前來求見,以一睹弘一法師的真容,但弘一法師皆以病辭。有一次在慶福寺,當地道尹幾度訪謁,均不得見,寺主手持名片至弘一法師關房,以地方長官冷落不得為由促請接見,弘一法師垂淚相告:自己出家非為衣食,全為生死大事,對此等應酬歷來都是唯恐避之不及,還望長老成全,說完即伏地長拜。長老也無可奈何,只得把官員打發走了。

聯想到當今的一些文化名人,平素人前顯擺,“一身傲骨”,但一見到“大官兒”即腿肚發軟,滿臉媚笑,極盡巴結之能事,吹吹打打,拍拍抬抬,實在猥瑣不堪!有時我十分納悶,這股子官氣怎麼無孔不入?連理應保持獨立思考和堅守品位的文化人,也想沾上幾分官氣,藉助一下官威,好謀得一份私利。說到底,這是體制的缺陷,也是精神人格嚴重缺失的當下反映。

弘一法師橫眉冷對權貴俗流,但對極普通的人,卻是禮敬有加。據統計,他出家後為平頭百姓所作的小傳、墓誌近20篇,幾乎是他此類文字的全部。他平素所作的大量書法條幅、對聯,都隨寫隨贈有緣之人,比如舊友、居士、學生、僧眾,純為弘揚佛法,而無個人私利。對上門求字而有佛緣之人,即便你是引車賣漿之流,他也一概應允,援筆即書;但對於市儈官宦、徒慕虛名之人,即便你磨破嘴皮,卻求一字而不能得。

今天我們大家知道,弘一法師的書法,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也有很高的收藏價值。各大拍賣行所拍的弘一法師書法真跡,可謂字字萬金,被收藏家視若珍寶。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是弘一法師作詞作曲的一首流傳甚廣的歌。每當我哼唱這熟悉的旋律,一股婉約如訴、悽清蒼涼的感受便襲上心頭,久久縈繞,排之不去。他的古道柔腸、文人情懷也在這清淺見底又渾然無痕的流淌中漸漸發散出來,縷縷皆是春藤般的纏繞,和煙波般的離愁。

人的本性是很難改變的,我也從不相信“脫胎換骨”一說,有些東西在人的一生中可以貫穿始終,卻不會前後割裂,今是昨非。弘一法師無論是在早期、中期還是晚期,都堪稱一個有良知、有人品且深受傳統價值觀影響的純粹的文人。他的出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避世,而是為了藉以解答生命命題去實現靈魂世界的豐盈圓滿。從某種角度說,李叔同和弘一法師本無二致,只不過一個在世俗世界韜晦沉潛,一個在梵天佛國精神泅渡,惟其高貴的人格和悲憫的本性橫跨這兩者,而一以貫之。所以,作為“人”的李叔同,永遠能涵蓋作為高僧的弘一法師,或者說,後者是前者的生命極致。然而,正因為這兩者的轉換十分突兀,給當時人和後世留下了諸多不解。柳亞子、馬一浮、夏丏尊、經亨頤以及他的學生們都曾表示過此類情緒,特別是他的日本妻子,在西湖邊和出家後的“丈夫”見過一面後,更感到了這份人間生離之痛的無可挽回,遂傷心地回到日本,從此與李叔同再無見面。而隨著弘一法師出家的時間愈久,而且有人請他還俗遭拒後,和他關係密切的人們只能接受這個事實,並洞曉了李叔同的出家絕非感性的選擇,而是有其深刻的內在理性,持這一觀點的恰恰是終身崇拜他的弟子豐子愷。他把恩師的出家歸結為超越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而上升到靈魂層面的必然皈依。他認為李叔同有很強的“生命欲”,呆在前兩個層面已使他無法滿足,而只能掙脫羈絆求得更高的著陸。我以為這是對李叔同為何出家這一疑惑的最精闢的詮解。

我注意到,不少當時的文化名人在拜謁弘一法師的時候,幾乎都有一種既敬仰卻又想流淚的感覺。他們十分清楚,若李叔同沒有出家,那麼中國近代文藝的諸多領域都會有李叔同超拔的地位,而且追根索源他還是其中幾個領域的開山鼻祖(比如世人皆知劉海粟是中國引進模特寫生的第一人,其實李叔同比劉海粟早一年就在浙一師運用這一教學方式了,這一點就連劉海粟本人也承認),而他卻毫不足惜地捨棄掉了,並且以衲衣芒鞋、謙恭禮敬的苦行僧面目出現在他們眼前。這就是當年西服革履、天縱奇才的李叔同嗎?心底裡有此發問,便足以令人傷感了。

李叔同不想震撼別人,而見證了他的人卻無一不受到震撼了。

高僧大德圓寂前一般都有偈句示人,弘一法師亦如此,僅錄其中四句:

問餘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他最後拒絕吃藥,拒絕食物,卻口誦佛號,並以淨土宗的臨終要求交代了後事。圓寂前寫了“悲欣交集”四字。“悲”字含泣,“欣”字如舞,兩者交集,便是人生。

他的故事還沒有完,也不會完,因為他留給時代的,從一開始就已經超越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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