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每死一個熟人我就會回憶他的過去,回憶就會害怕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歷史
  • 2022-07-31

為什麼每死一個熟人我就會回憶他的過去,回憶就會害怕匿名使用者 2016-12-04

小引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閒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裡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於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和木匠;後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後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於廣州白雲樓記。

範愛農

在東京的客店裡,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新聞》,專愛打聽社會上瑣事的就看《二六新聞》。一天早晨,闢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恩銘被JoShikiRin刺殺,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後,便容光煥發地互相告語,並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只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後,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物,正合於刺殺巡撫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預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訊息也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淨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密秘地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了,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後,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照例還有一個同鄉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後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痛斥滿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電,一派不要發。我是主張發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後,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麼屁電報呢。”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髮,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象在渺視。他蹲在席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麼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範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於是便堅執地主張要發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電的居多數,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

“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電的人羅——。”他說。

我覺得他的話又在針對我,無理倒也並非無理的。但我便主張這一篇悲壯的文章必須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為他比別人關係更密切,心裡更悲憤,做出來就一定更動人。於是又爭起來。結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誰承認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個擬稿的和一兩個幹事,等候做好之後去拍發。從此我總覺得這範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範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範愛農除去。

然而這意見後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範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髮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他後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之後,又受著輕蔑,排斥,,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餬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於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後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鄉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麼?”

“怎麼不知道。我們到橫濱,來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麼?你看不起我們,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麼?”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子細地看。我很不滿,心裡想,這些鳥男人,怎麼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後,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子,乙要丙去坐,做揖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裡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範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里,還有後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被囚在黑獄裡,到革命後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併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他在神戶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麼?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据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什麼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櫃是軍械司長……。這軍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髮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後,也就被許多閒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裡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並不冷。

我被擺在師範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校款二百元。愛農做監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閒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髮他們。”一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來監督他們。不過發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先生。為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

我答應他了。兩天後便看見出報的,發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後便見報,開首便罵軍和那裡面的人員;此後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訊息傳到我的家裡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並且說明,王金髮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彷彿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訊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並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後,王金髮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於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後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後,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麼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麼?”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弗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淒涼,說:——

“這裡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準,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餘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後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裡,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後,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並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於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後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裡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悽苦。終於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裡得到一個訊息,說他已經掉在水裡,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裡,十分悲涼,又疑心這訊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裡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餘亦等輕塵。”

後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麼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屍體,是在菱蕩裡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後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雲,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鑑,宛如小姑娘的髮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緻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裡有幾本書,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裡面的幾間洋裡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煙塵鬥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裡。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個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繫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裡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裡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於是搬到別一家,離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嚥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迭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後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面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裡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麼?”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開啟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裡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後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裡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於實在的情形,我心裡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後,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同學一百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區域性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屍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麼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裡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託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裡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板上寫,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洩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事託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於這流言消滅了,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黴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裡邊:給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中國人;在講堂裡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後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閒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台。他的臉色彷彿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並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悽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於生物學也沒有什麼大幫助。”他嘆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裡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後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並且時時通訊告訴他此後的狀況。

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訊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於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裡和心裡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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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每死一個熟人我就會回憶他的過去,回憶就會害怕娃娃帶充氣 2016-12-04

你會回憶他 只是證明他在你生活裡存在過 你又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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