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張曉風初綻的詩篇全文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詩詞
  • 2022-05-30

求張曉風初綻的詩篇全文何以天下 2014-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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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綻的詩篇

——張曉風

白蓮花二月的冷雨澆溼了一街的路燈,詩詩。生與死,光和暗,愛和苦,原來都這般接近。

而詩詩,這一刻,在待產室裡,我感到孤獨,我和你,在我們各人的世界裡孤獨,並且受苦。詩詩,所有的安慰,所有憐惜的目光為什麼都那麼不切實際?誰會了解那種疼痛,那種曲扭了我的身體,擊碎了我的靈魂的疼痛,我掙扎,徒然無益的哭泣,詩詩,生命是什麼呢?是崩裂自傷痕的一種再生嗎?雨在窗外,沉沉的冬夜在窗外,古老的炮仗在窗外,世界又寧謐又美麗,而我,詩詩,何處是我的方向?如果我死,這將是我躺過的最後一張床,潔白的,隔在待產室幔後的床。我留我的愛給你,愛是我的名字,愛是我的寫真。有一天,當你走過蔓草荒煙,我便在那裡向你輕聲呼喊 ——以風聲,以水響。

詩詩,黎明為什這樣遙遠,我的骨骼在山崩,我的血液在倒流,我的筋絡像被灼般地糾起,而詩詩,你在哪裡?他們推我入產房,詩詩,人間有比這更孤絕的地方嗎?那隻手被隔在門外——那終夜握著我的手,那多年前在月光下握著我的手。他的目光,他的祈禱,他的愛,都被關在外面,而我,獨自步向不可測的命運。

所有的臉退去,所有的往事像一隻棄置的牧笛。室中間,一盞大燈俯向我仰起的臉,像一朵倒生的蓮花,在虛無中燃燒著千層潔白。花是真,花是幻,花是一切,詩詩。

四月的迷迭香似乎是四月,似乎是原野,似乎是蝶翅亂撲的花之谷。

“呼吸,深深的呼吸吧!”從遙遠的地方,有那樣溫柔的聲音傳來。

我在何處,詩詩,疼痛漸遠,我聽見金屬的碰撞聲,我聞著那樣沁人的香息。你在何處,詩 詩。

“用力!已經看見頭了!用力!” 詩詩,我是星辰,在崩裂中渙散。而你,詩詩,你是一顆全新的星,新而亮,你的光將照徹今夜。

詩詩,我望著自己,因汗和血而潮溼的自己,忽然感到十字架並不可怕,髑髏地並不可怕,荊棘冠冕並不可怕,孤絕並不可怕——如果有物件可以愛,如果有生命可為之奉獻,如果有理想可前去流血。

“呼吸,深深的呼吸。”何等的迷迭香,詩詩,我就浮在那樣的花香裡,浮在那樣無所懼的愛裡。

早晨已經來,永珍寂然,宇宙重新回到太古,混涸而空虛,只有迷迭香,沁人如醉的迷迭香,詩詩,你在那裡?我仍清楚地感到手術刀的宰割,我仍能感到溫熱的血在流,血,以及淚。

我仍感覺到我苦苦的等待。

歌手 像高懸的瀑布,你猝然離開了我。

“恭喜啊,是男孩。”“謝謝。”我小聲的說,安慰,而又悲哀。

我幾乎可以聽到他們剪斷臍帶的聲音,我們的生命就此分割了,分割了,以一把利剪。詩詩,而今而後,雖然表面上我們將住在一個屋子裡,我將乳養你,抱你,親吻你,用歌聲送你去每晚的夢中,但無論如何,你將是你自己了。你的眼淚,你的歡笑,都將與我無份,你將搧動你自己的羽翼,飛向你自己的晴空。

詩詩,可是我為什麼哭泣,為什麼我老想著要挽回什麼。

世上有什麼角色比母親更孤單,詩詩,她們是註定要哭泣的,詩詩,容我牽你的手,讓我們儘可能地接近。而當你飛翔時,容我站在較高的山頭上,去為你擔心每一片過往的雲。

他們為什麼不給我看你的臉,我疲憊地沉默著。但忽然,我聽見你的哭。

那是一首詩,詩詩。這是一種怎樣的和諧呢?啼哭,卻充滿歡欣,你像你的父親,有著美好的tenor嗓子,我一聽就知道。而詩詩,我的年幼的歌手,什麼是你的主題呢?一些讚美?一些感謝?一些敬畏?一些迷惘?但不管如何,它們感動了我,那樣簡單的旋律。詩詩,讓你的歌持續,持續在生命的死寂中。詩詩,我們不常聽到流泉,我們不常聽到松風,我們不常有伯牙,不常有華格納,但我們永遠有嬰孩。有嬰孩的地方便有音樂,神秘而美麗,像傳抄自重重疊疊的天外。

詩詩,歌手,願你的生命是一隻莊嚴的歌,有聲,或者無聲,去充滿人心的溪谷。

丁大夫和畫丁大夫來自很遠的地方,詩詩,很遠很遠的愛爾蘭,你不曾知道他,他不曾知道你。當他還是一個吹著風笛的小男孩,他何嘗知道半個世紀以後,他將為一個黑髮黑睛的孩子引渡?詩詩,是一雙怎樣的手安排他成為你所見到的第一張臉孔?他有多麼好看的金髮和金眉,他和善的眼神和紅撲撲的嬰兒般的臉頰使人覺得他永遠都在笑。

當去年初夏,他從化驗室中走出來,對我說“恭喜你”的時候,我真想吻他的手。他明亮的淺棕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瞭解和美善,詩詩,讓我們愛他。

而今天早晨,他以箝子箝你巨大的頭顱,詩詩,於是你就被帶進世界。當一切結束,終夜不曾好睡的他舒了一口氣。有人在為我換乾淨的褥單,他忽然說: “看啊,我可以到巴黎去,我畫得比他們好。”滿室的護士都笑了,我也笑,忽然,我才發現我疲倦得有多麼厲害。

他們把那幅畫拿走了,那幅以我的血我的愛繪成的畫,詩詩,那是你所見的第一幅畫,生和 死都在其上,詩詩,此外不復有畫。

推車,甜蜜的推車,產房外有忙碌的長廊,長廊外有既憂苦又歡悅的世界,詩詩。

丁大夫來到我的床邊,和你愣然的父親握手。“讓我們來祈禱。”他說,合上他厚而大的巴掌——那是醫治者的掌,也是祈禱者的掌,我不知道我更愛他的那一種掌。

“上帝,我們感謝你, 因為你在地上造了一個新的人, 保守他,使他正直, 幫助他,使他有用。”

詩詩,那時,我哭了。詩詩,廿七年過去,直到今晨,我才忽然發現,什麼是人,我才瞭解,什麼是生存,我才徹 悟,什麼是上帝。

詩詩,讓我們愛他,愛你生命中第一張臉,愛所有的臉——可愛的,以及不可愛的,聖潔的,以及有罪的,歡愉的,以及悲哀的。直受到生命的末端,愛你黑瞳中最後的臉。

詩詩。

紅櫻 無端的,我夢見夾道的紅櫻。

夢中的櫻樹多麼高,多麼豔,我的夢遂像史詩中的特洛城,整個地被燃著了,我幾乎可以聽 見火焰的劈啪聲。

而詩詩,我騎一輛跑車,在山路上曲折而前。我覺得我在飛。

於是,我醒來,我仍躺在醫院白得出奇的被褥上。那些櫻花呢?那些整個春季裡真正只能紅上三、五天的櫻瓣呢?因此就想起那些山水,那些花鳥,那些隔在病室之外世界。詩詩,我曾狂熱地愛過那一切,但現在,我卻被禁錮,每天等待四小時一次的會面,等待你紅於櫻的小臉。

當你偶然微笑,我的心竟覺得容不下那麼多的喜悅,所謂母親,竟是那麼卑微的一個角色。

但為什麼,當我自一個奇特的夢中醒來,我竟感到悲哀。春花的世界似乎離我漸遠了,那種悠然的歲月也向我揮手作別。而今而後,我只能生活在你的世界裡,守著你的搖籃,等待你的學步,直到你走出我的視線。

我閉上眼睛,想再夢一次櫻樹——那些長在野外,臨水自紅的櫻樹,但它們竟不肯再來了。

想起十六歲那年,站在女子中學的花園裡所感到的眩暈。那年春天,波斯菊開得特別放浪,我站在花園中間,四望皆花,真怕自己會被那些美所擊昏。

而今,詩詩,青春的夢幻漸渺,餘下唯一比真實更真實,此美善更美善的,那就是你。

但詩詩,你是什麼呢?是我多夢的生命中最後的一夢嗎?祝福那些仍眩暈在花海中的少年,我也許並不羨慕他們。但為什麼?詩詩,我感到悲哀,在白貝殼般的病房中,在紅櫻亮得人眼花的夢後。

在靜夜裡你洞悉一切,詩詩,雖然言語於你仍陌生。而此刻,當你熟睡如谷中無風處的小松,讓我的聲晉輕掠過你的夢。如果有人授我以國君之榮,詩詩,我會退避,我自知並非治世之才。如果有人加我以學者之尊,我會拒絕,詩詩,我自知並非淵博之士。

但有一天,我被封為母親,那榮於國君尊於學者的地位,而我竟接受。詩詩。因此當你的生命在我的腹中被證實,我便惶然,如同我所孕育的不止是一個嬰兒,而是一個宇宙。

世上有何其多的女子,敢於自卑一個母親的位分,這令我驚奇,詩詩。

我曾努力於做一個好的孩子,一個好的學生,一個好的教師,一個好的人。但此刻,我知道,我最大的榮譽將是一個好的母親。當你的笑意,在深夜秘密的夢中展現,我就感到自己被加冕。而當你哭,閃閃的淚光竟使東方神話中的珠寶全為之失色。當你的小膀臂如蘿藤般纏繞著我,每一個日子都是神聖的母親節。

當你晶然的小眼望著我,遍地都開著五月的康乃馨。因此,如果我曾給你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給我的令我驚奇,令我歡悅,令我感戴。想像中,如果有一天你已長大,大到我們必須陌生,必須誤解,那將是怎樣的悲哀。故此,我們將盡力去了解你,認識你,如同巖灘之於大海。我願長年地守望你,熟悉你的潮汐變幻,瞭解你的每一拍波濤。我將嘗試著同時去愛你那憂鬱沉靜的藍和純潔明亮的白——甚至風雨之夕的灰濁。

如果我的愛於你成為一種壓力,如果我的態度過於笨拙,那麼,請你原諒我,詩詩,我曾誠實地期望為你作最大的給付,我曾幻想你是世間最幸福的孩童。如果我沒有成功,你也足以自豪。

我從不認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如果讓全能者來裁判,嬰兒永遠純潔於成人。如果我們之間有一人應向另一人學習,那便是我。幫助我,孩子,讓我自你學習人間的至善。我永不會要求你順承我,或者順承傳統,除了造物者自己,大地上並沒有值得你頂禮膜拜的金科玉律。世間如果有真理,那真理自在你的心中。

若我有所祈求,若我有所渴望,那便是願你容許我更多愛你,並容許我向你支取更多的愛。

在這無風的靜夜裡,願我的語言環繞你,如同遠遠近近的小山。

如果你是天使 如果你是天使,詩詩,我怎能想像如果你是天使。

若是那樣,你便不會在夜靜時啼哭,用那樣無助的聲音向我說明你的需要,我便不會在寒冷的冬夜裡披衣而起,我便無法享受擁你在我的雙臂中,眼見你滿足地重新進入酣睡的快樂。

如果你是天使,詩詩,你便不會在飢餓時轉動你的頸子,噘著小嘴急急地四下索乳。詩詩,你永不知道你那小小的動作怎樣感動著我的心。

如果你是天使,在每個寧馨的午覺後,你便不會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大床,攀著我的脖子,吻我的兩煩,並且咬我的鼻子,弄得我滿臉唾津,而詩詩,我是愛這一切的。

如果你是天使,你不會鑽在桌子底下,你便不會弄得滿手汙黑,你便不會把墨水塗得一臉,你便不會神通廣大的把不知何處弄到的油漆抹得一身,但,詩詩,每當你這樣做時,你就此平常可愛一千倍。如果你是天使,你便不會扶著牆跌跌撞撞地學走路,我便無緣欣賞倒退著逗你前行的樂趣。而你,詩詩,每當你能夠多走幾步,你便笑倒在地,你那毫無顧忌的大笑,震得人耳麻,天使不會這些,不是嗎?並且,詩詩,天使怎會有屬於你的好奇,天使怎會蹾在地下看一隻細小的黑蟻,天使怎會在春天的夜晚訝然地用白胖的小手,指著滿天的星月,天使又怎會沒頭沒腦地去追趕一隻笨拙的鴨子,天使怎會熱心地模仿鄰家的狗吠,並且學得那麼酷似。當你做壤事的時候,當你伸手去拿一本被禁止的書,當你躡著腳走近花缽,你那四下溜目的神色又多麼令人絕倒,天使從來不做壞事,天使溫馴的雙目中永不會閃過你做壞事時那種可愛的賊亮,因此,天使遠比你遜色。

而每天早晨,當我拿起手提包,你便急急地跑過來抱住我的雙腿,你哭喊、你撕抓,作無益的挽留——你不會如此的,如果你是天使——但我寧可你如此,雖然那是極傷感的時刻,但當我走在小巷裡,你那沒有掩飾的愛便使我哽咽而喜悅。

如果你是天使,詩詩,我便不會聽到那樣至美的學話的呀呀,我不會因聽到簡單的“爸爸” “媽媽”而泫然,我不會因你說了串無意義的音符便給你那麼多親吻,我也不會因你在“爸媽” 之外?第一個會說的字是“燈”便肯定燈是世間最美麗的東西。

如果你是天使,你決不會唱那樣難聽的歌,你也不會把小鋼琴敲得那麼刺耳,不會撕壞剛買的圖畫書,不會扯破新買的衣服,不會摔碎媽媽心愛的玻璃小鹿,不會因為一件不順心的事而亂蹬著兩條結棍的小腿,並且把小臉脹得通紅。但為什麼你那小小的壞事使我覺得可愛,使我預感到你性格中的弱點,因而覺得我們的接近,並且因而覺得寵愛你的必要。

也許你會有更清澈的眼睛,有更紅嫩的雙頰,更美麗的金髮和更完美的性格——如果你是天使。但我不需要那些,我只滿意於你,詩詩,只滿意於人間的孩童。讓天使們在碧雲之上鼓響他們快樂的翅,我只願有你,在我的夢中,在我並不強壯的臂膀裡。

貝展 讓我們去看貝殼展覽,詩詩,讓我們去看那光彩的屬於海上的生命。

而海,詩詩,海多麼遙遠,那吞吐著千浪的海,那潛藏著魚龍的海,那使你母親的夢境為之芬芳的海。海在何處?詩詩,它必是在千山之外,我已久違了那裂岸的驚濤,我已遺忘了那溺人的柔藍,眼前只有貝,只有博物舘燈下的彩暈向我見證那澎湃的所在。

詩詩!這密雨的初夏,因一室的貝殼而憂愁了,那些多色的軀殼,似乎只宜於迴響一首古老的歌,一段被人遺忘的詩。但人聲嘈雜,人潮洶湧,有誰回顧那曾經蠕動的生命,有誰憐惜那永不能回到海中的旅魂。

而你,你童稚的黑睛中只曾看見彩色的斑斕,那些美麗於你似乎並不驚奇,所有的美好,在你都是一種必然,因你並不瞭解醜陋為何物。醜陋遠在你的經驗之外。從某一個玻璃櫃走過,我突然駐足不前,那收藏者的名字乍然刺痛了我,那曾經響亮的名字如今竟被壓在一列寂寞的貝殼之下,記得他中年後仍炯然的雙目,他的多年來仍時常夾著激憤的聲音,但數年不見,何圖竟在冷冷的玻璃板下遇見他的名字,想著他這些年的歲月,心中便悽然,而詩詩,你不會懂得這些——當然,也許有一天你會懂。啊,想到你會懂,我便欲哭。當初我的母親何嘗料到我會懂這一切,但這一天終會來的,伊甸園的籬笆終會傾倒。

且讓我們看這些貝,詩詩,這些空洞的軀殼多麼像一畦春花,明豔而閃爍。看那碎紅,看那皎白,看那沉紫,看那膩黃,詩詩,看那悲劇性的生命。

六月的下午,詩詩,站在千形的貝前,我們怎得不垂淚,為死去的貝,為老去的拾貝人,為逸去的戀海的夢。詩詩,不要拾起你驚異的小眼,不要探詢,且把玩這一枚我為你買的透明的小貝。有一天,或許一天,我們把他帶回海邊,重放它入那一片不損不益的明藍。

蟬鳴季 七月了,詩詩。蟬鳴如網,撒自古典的藍空,蟬鳴破窗而來,染綠了我們的枕蓆。

詩詩,你的小嘴吱然作聲,那麼酷似地模仿著?像模仿什麼美麗的詠歎調。而詩詩,蟬在何處,在油扯利最高的枝梢上,在晴空最低的流雲上,抑或在你常紅的兩唇上。

而當你笑,把七月的絢麗,垂掛在你細眯的眼睫外,你可曾想及那悲劇的生命,那十幾年在地下,卻只留一夏在南來的薰風中的蟬?而當他歌唱,我們焉知那不是一種深沉的靜穆?蟬鳴浮在市聲之上,蟬鳴浮在凌亂的樓宇之上,蟬鳴是風,蟬鳴是止不住的悲憫。詩詩,讓我們愛這最後的,掙扎在城市裡的音樂。曾有一天黃昏,詩詩,曾有一天黃昏,你的母親走向陽明山半山的林蔭裡,年輕人的營地裡有一個演講會。一折入那鼓著山風的小徑,她的心便被回憶奪去。十年了,小徑如昔,對面觀音山的霞光如昔,千林的蟬聲如昔。但十年過去,十年前柔藍的長裙不再,十年前的馬尾結不再,詩詩,我該坦然,或是駐足太息。那一年,完整的四個季節,你的母親便住在這山上,杜鵑來潮時,女孩子的夢便對著穿戶的微雲綻開。那男孩總是從這條山徑走來——那男孩,詩詩,曾和你母親在小徑上攜手的,會和你母親在山泉中濯足的,現在每天黃昏抱你在他的膝上,讓你用白蠶似的小指頭去探他的胡碴。

詩詩,蟬聲翻騰的小徑裡,十年便如此飛去。詩詩,那男孩和那女孩的往事被吹在茫然的晚風裡,美麗,卻模糊——如同另一個山頭的蟬鳴。

偶低頭,一隻尚未脫皮的蟬正笨拙的走向相思林,微溫的泥沾在它身上,一種說不出的動人。她,你的母親,或者說那女孩吧——我並不知道她是誰——把它揀起。

它的背上裂著一條神秘的縫,透過那條縫,殼將死,蟬將生,詩詩,蟬怎能不是一首詩。

那天晚上,燈下的蟬靜靜地層示出它黑豔的身軀,詩詩,這是給你的。詩詩,蟬聲恆在,但我們只能握著今歲的七月,七月的風,風中的蟬。七月一過,蟬聲便老。薰風一過,蟬便不復是蟬,你不復是你。詩詩,且讓我們聽長夏歡悅而惆悵的詠歎詞,聽這生命的神秘跫音,響自這城市中最後的涼柯。

花擔 詩詩,春天的早晨,我看見一個女人沿著通往城市的路走來。

她以一根扁擔,擔著兩筐子花。詩詩你能不驚呼嗎?滿滿兩大筐水晶一般硬挺而透明的春花。

一筐在前,一筐在後,她便夾在兩筐璀璨之間。半截青竹剖成的扁擔微作弓形,似乎隨時都 準備要射發那兩筐箭鏃般的待放的春天。

淡淡的清芬隨著她的腳步,一路散播過來。當農人在水田裡插那些半吐的青色秧針,她便在黑柏油的路上插下恍惚的香氣。詩詩,讓我們愛那些香氣,從春泥中釀成的香氣。

當她行近,詩詩,當她的臉驟然像一張距離太近的畫貼近我時,我突然怔住了。汗水自她的額際流下,將她的土布衫子弄溼了。我忍不住自責,我只見到那些繽紛的彩色,但對她而言,那是何等的負荷,她吃力的走著,並不強壯的肩膀被壓得微微傾斜。

詩詩,生命是一種怎樣的負擔?當她走遠,我仍立在路旁,晨露未晞,青色的潮意四面環繞著我們。詩詩,我迷惘地望著她和她,那逐漸沒入市塵的模糊的花擔。她是快樂的呢?還是痛苦的呢?詩詩,擔著那樣的擔子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的呢?走這樣的一段路又是怎樣的一段路呢?想著想著,我的心再度自責,我沒有資格憐憫她,我只該有敬意——對負重者的敬意。那天早晨,當我們從路旁走開,我忽然感到那擔子的重量也壓在我的兩肩上。所有美麗的東西似乎總是沉重的——但我們的痛苦便是我們的意義,我們的負荷便是我們的價值。詩詩,世上怎能有無重量的鮮花?人間怎能有廉價的美麗?詩詩,且將你的小足舉起,讓我們沿著那女人走過的路回去。詩詩,當你的腳趾初履大地的那一天,荊棘和碎石便在前路上埋伏著了。詩詩,生命的紅酒永遠榨自破碎的葡萄,生命的甜汁永遠來自壓乾的蔗莖。今年春天,詩詩,今年春天讓我們試著去了解,去參透。詩詩,讓我們不再祈禱自己的雙肩輕鬆,讓我們只祈禱我們挑著的是滿筐滿簍的美麗。

詩詩願今晨的意象常在我們心中,如同光熱常在春陽中。

第一首詩 詩詩,冬天的黃昏,雨的垂簾讓人想起江南,你坐在我的膝上,美好的寬額有痴一塊溼潤的 白玉。

於是,開始了我們的第一首詩: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詩,簡單的字,簡單的旋律,只兩遍,你就能上口了。你高興地嚷著,把它當成一隻新學會的歌,反覆地吟誦,不滿兩歲的你竟能把抑揚頓挫控制得那麼好。

滿城的燈光像秋後的果實,一枚枚地在窗外亮了起來,我卻木然地垂頭,讓淚水在漸沉的暮靄中紛落。詩詩,詩詩,怎樣的一首詩,我們的第一首詩。在這樣悽惶的異鄉黃昏,在窗外那樣陌生的棕梠樹下,我們開始了生命中的第一首詩,那樣美好的,又那樣哀傷的絕句。

八歲,來到這個島上,在大人的書堆裡搜出一本唐詩,糊里糊塗地背了好些,日子過去,結了婚,也生了孩子,才忽然瞭解什麼是鄉愁。想起那一年,被爺爺帶著去散步,走著走著,天驀地黑了,我焦急地說: “爺爺,我們回家吧!”“家?木,那不是家,那只是寓。”“寓?”我更急了,“我們的家不是家嗎?”“不是,人只有一個家,一個老家,其他的地方都是寓。” 如果南京是寓,新生南路又是什麼?詩詩,請停止唸詩吧,客中的孤館無月也無霜。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在各日的黃昏裡想起這首壽,更不明白為什麼把它教給稚齡的你。詩詩,故鄉是什麼,你不會了解,事實上,連我也不甚瞭解。除了那些模糊的記憶,我只能向故籍中去體認那“三秋桂子”的故國,那“十里荷香”的故國。但於你呢?永忘不了那天你在客人面前表演完了吟詩,忽然被突來的問題弄亂了手腳。

“你的故鄉在哪裡?” 你急得滿房子亂找,後來卻又寬慰地拍著口袋說:“在這裡。”滿堂的笑聲中我卻忍不住地 心痛如絞。

在哪裡呢?詩詩,一水之隔,一夢之隔,在哪裡呢?詩詩,當有一天,當你長大,當你浪跡天涯,在某一個月如素練的夜裡,你會想起這首詩。

那時,你會低首無語,像千古以來每個讀這首詩人。那時候,你的母親又將安在?她或許已闔上那憂傷多淚的眼,或許仍未闔上,但無論如何,她會記得,在那個寧靜的冬日黃昏,她曾抱你在膝上,一起輕誦過那樣悽絕的句子。

讓我們念它,詩詩,讓我們再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求張曉風初綻的詩篇全文秋實語 2009-10-23

《行道樹》

我們是一列樹,立在城市的飛塵裡。

許多朋友都說我們是不該站在這裡的,其實這一點,我們知道得比誰還都清楚。我們的家在山上,在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裡。而我們居然站在這兒,站在這雙線道的馬路邊,這無疑是一種墮落。我們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涼涼的雲。而我們呢?我們唯一的裝飾,正如你所見的,是一身抖不落的煤煙。

是的,我們的命運被安排定了,在這個充滿車輛與煙囪的工業城裡,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但你們儘可以節省下你們的同情心,因為,這種命運事實上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的——否則我們不必在春天勤生綠葉,不必在夏日獻出濃蔭。神聖的事業總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這種痛苦能把深度給予我們。

當夜來的時候,整個城市裡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紅燈綠酒。而我們在寂靜裡,我們在黑暗裡,我們在不被瞭解的孤獨裡。但我們苦熬著把牙齦咬得痠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們就站成一列致敬——無論如何,我們這城市總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陽!如果別人都不迎接,我們就負責把光明迎來。

這時,或許有一個早起的孩子走過來,貪婪地呼吸著鮮潔的空氣,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時刻了。是的,或許所有的人早已習慣於汙濁了,但我們仍然固執地製造著不被珍惜的清新。

立在城市的飛塵裡,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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