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的《畫夢錄》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曲藝
  • 2021-10-03

何其芳的《畫夢錄》匿名使用者 2013-10-16

何其芳的《雨前》

最後的鴿群帶著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裡劃一個圈子後,也消失了。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還有乾裂的大地和樹根也早已期待著雨。雨卻遲疑著。

我懷想著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那隆隆的有力的搏擊,從山谷返響到山谷,彷彿春之芽就從凍土裡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細草樣柔的雨聲又以溫存之手撫摩它,使它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這些懷想如鄉愁一樣縈繞得使我憂鬱了。我心裡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裡,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裡的雨點,久不落下。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裡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裡,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巴後,不停地撲擊著水以支援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的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裡的寒冷。

有幾個已上岸了。在柳樹下來回地作紳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勞。然後參差地站著,用嘴細細地梳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著闊翅,使那綴在羽毛間的水珠墜落。一個已修飾完畢的,彎曲它的頸到背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裡,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眼睛,彷彿準備睡眠。可憐的小動物,你就是這樣做你的夢嗎?

我想起故鄉放雛鴨的人了。一大群鵝黃的雛鴨遊牧在溪流間。清淺的水,兩岸青青的草,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牧人的手裡。他的小隊伍是多麼歡欣地發出啁啾聲,又多麼馴服地隨著他的竿頭越過一個山野又一個山坡�夜來了,帳幕似的竹篷撐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這是怎樣遼遠的想象呵�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裡,我僅只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

我仰起頭。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霧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臉上。一隻遠來的鷹隼彷彿帶著怒憤,對這沉重的天色的怒憤,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下,幾乎觸到河溝對岸的土阜,而又鼓撲著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騰上了。那樣巨大的翅使我驚異,我看見了它兩肋間斑白的羽毛。接著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裡尋找伴侶的叫喚。

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何其芳的《畫夢錄》匿名使用者 2013-10-16

何其芳《畫夢錄》

丁令威

丁令威忽然忘了疲倦,翅膀間扇著的簡直是快樂的風,隨著目光,從天空斜斜的送向遼東城。城是土色的,帶子似的繞著屋頂和樹木。當他在靈虛山忽然為懷鄉的塵念所擾,騰空化為白鶴,陽光在翅膀上撫摩,青色的空氣柔軟得很,其快樂也和此刻相似吧。但此刻他是急於達到一棲止之點了。

輕巧的停落在城門口的華表柱上。

奔向城門的是一條大街,在這晨光中風平沙靜,空無行人,只有屋簷投下有曲線邊沿的影子。華表柱的影子在街邊折斷了又爬上屋瓦去,以一個巨大的長頸鳥像為冠飾。這些建築這些門戶都是他記憶之外的奇特的生長,觸醒了時間的知覺,無從去呼喚裡面的主人了,丁令威展一展翅。

只有這低矮的土築的城垣,雖也迭經頹圮迭經修了吧,仍是昔日的位置,姿勢,從上面望過去是城外的北邙,白楊葉搖著象金屬片,添了無數的青草冢了。丁令威引頸而望,寂寞得很,無從向昔日的友伴致問訊之情。生長於土,復歸於土,祝福他們的長眠吧:丁令威瞑目微思,難道隱隱有一點失悔在深山中學仙嗎?明顯的起在意識中的是:

“我為甚麼要回來呢?”他張開眼睛來尋找回來的原故了:這小城實在荒涼,而在時間中作了長長旅行的人,正如犁過無數次冬天的荒地的農夫,即在到處是青青之痕了的春天,也不能對大地喚起一個繁榮的感覺。

“然而我想看一看這些後代人呵。我將怎樣的感動於你們這些陌生的臉呵,從你們的臉我看得出你們是快樂還是痛苦,是進步了還是墮落了。你們都來,都來……”當思想漸次變為聲音時,丁令威忽然驚駭於自己的鶴的語言,從頸間迸出長嘴外的高朗然而噪急的長唳,停止了。

但仍是呼喚來了歡迎的人群,從屋裡,從小巷裡,從街的那頭:

“嚇,這是春天回來的第一隻鶴,”

“並且是真正的丹頂鶴,”

“真奇怪,鶴歇在這柱子上,”

並且見了人群還不飛呢。在語聲,笑聲,拍手聲裡,丁令威悲哀得很,以他鶴的眼睛俯望著一半圈子人群,不動的,以至使他們從好奇變為憤怒了,以為是不祥的朕兆,揚手發出威嚇的驅逐聲,最後有一個少年提議去取弓來射他。

弓是精緻的黃楊木弓。當少年奮臂拉著弓弦時,指間的羽箭的鋒尖在陽光中閃耀,丁令威始從夢幻的狀況中醒來,噗噗的鼓翅飛了。

人群的叫聲隨著丁令威追上天空,他急速的飛著,飛著,繞著這小城畫圈子。在他更高的沖天遠去之前,又不自禁的發出幾聲高朗然而噪急的長唳,若用人類的語言翻譯出來,大約是這樣:

“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

淳于棼

淳于棼彎著腰在槐樹下,在隆起如山脈的樹根間終於找著了一個圓穴,指頭大的泥丸就可封閉,轉面告訴他身旁的客人:“這就是夢中乘車進去的路。”

淳于棼驚醒在東廂房的木榻上,窗間炫耀著夕陽的彩色,揉揉眼,看清了執著竹帚的僮僕在掃庭階,桌上留著飲殘的酒樽,他的客人還在洗著足。

“唉,倏忽之間我經歷了一生了。”

“做了夢麼?”

“很長很長的夢呵。”

從如何被二紫衣使者迎到槐安國去,尚了金枝公主,出守南柯郡,與檀蘿國一戰打了敗仗,直到公主薨後罷郡回朝,如何為讒言所傷,又由前二紫衣使者送了回來:他一面回想一面嗟嘆的告訴客人,客人說:

“真有這樣的事嗎!”

“還記得夢中乘車進去的路呢。”

淳于棼蹲著在槐樹下,在隆起如山脈的樹根間,用他右手的小指頭伸進那蟻穴去,崎嶇曲折不可通,又用他的嘴唇吹著氣,消失在那深邃的黑暗中沒有回聲。那裡面有城郭臺殿,有山川草木,他決不懷疑,並且記得,在那國之西有靈龜山,曾很快樂的打了一次獵。也許醒著的現在才正是夢境呢,他突然站立起來了。

槐樹高高的,羽狀葉密覆在四出的枝條上,象天空。遼遠的晚霞閃耀著。淳于棼的想象裡蠕動著的是一匹蟻,細足瘦腰,弱得不可以風吹,若是爬行在個龜裂的樹皮間看來多麼可哀呵。然而以這匹蟻與他相比,淳于棼覺得自己還要渺小,他忘了大小之辨,忘了時間的久暫之辨,這酒醉後的今天下午實在不像倏忽之間的事:

淳于棼大醉在筵席上,自從他使酒忤帥,革職落魄以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大醉了,但漸趨衰老的身體不復能支援他的豪俠氣概,由兩個客人從座間扶下來,躺在東廂房的木榻上,向他說:“你睡吧,我們去餵我們的馬,洗足,等你好了一點再走。”

淳于棼徘徊在槐樹下,夕陽已消失在黃昏裡了,向他身旁的客人說:

“在那夢裡的國土我竟生了貪戀之心呢。讒言的流佈使我鬱鬱不樂,最後當國王勸我歸家時我竟記不起除了那國土我還有鄉里,直到他說我本在人間,我瞢然想了一會才明白了。”

“你定是被狐狸或者木妖所蠱惑了,喊僕人們拿斧頭來斫掉這棵樹吧,”客人說。

白蓮教某

白蓮教某今晚又出門了。紅蠟燭已燒去一寸,兩寸,或者三寸,在案上的錫燭臺上結一個金色小花朵,沒有開放已照亮四壁。白蓮教某正走著怎樣的路呢。他的門人坐在床沿,守著臨走時的吩咐,“守著燭,別讓風吹熄了。”

案上的錫燭臺上的小花朵放開了,紛披著金色復瓣,又片片墜落,中心直立著一座尖頂的黑石塔,幽閉著甚麼精靈吧,忽然憑空跌下了,無聲的,化作一條長途,僅是望著也使人發愁的長途……好孩子,別打瞌睡!門人從朦朧中自己驚醒了,站起身來,用剪子絞去半寸燒過的燭心。

從前有一天,白蓮教某出門了,屋裡留下一個木盆,用另外一個木盆蓋著,臨走時吩咐:“守著它,別開啟看。”

白蓮教某的法術遠近聞名,來從學的很不少,但長久無所得,又受不慣無理的驅使,都漸次散去了,剩下這最後一個門人,年紀輕,學法的心很誠懇,知道應該忍耐,經過了許多試探,才能獲得師傅的歡心和傳授。他坐在床沿想。

“別開啟看,”這個禁止引動了他的好奇,開啟:半盆清水,浮著一隻草編的小船,有帆有檣,精緻得使人想用手指去玩弄。撥它走動吧。翻了,船裡進了水,等待他慌忙的扶正它,再用盆蓋上後,他的師傅已帶著怒容站在身邊了,“怎麼不服從我的吩咐!”“我並沒有動它。”“你沒有動它!剛才在海上翻了船,幾乎把我淹死了!”

紅蠟燭已燒去兩寸,三寸,或者四寸,在案上的錫燭臺上站一隻黃羽小鳥,舉嘴向天,待風鼓翅。白蓮教某已走到哪兒呢。走盡長長的路,穿過深的樹林,到了奇異的城中的街上吧。那不夜城的街上會有怎樣的人,和衣冠,和歡笑。

半盆清水就是他的海。那海上是平靜的還是波濤洶湧。獨自駕一葉小船。門人想:假若有那種法術。只要有那種法術。

案上的錫燭臺上的小鳥鼓翅飛了,隨它飛出許多隻同樣的鳥,變成一些金環,旋舞著,又連線起來成了豎立的長梯,上齊屋頂,一級一級爬上去,一條大路……好孩子,你又打瞌睡,那你就倒在枕上躺一忽吧!門人遠遠的看見他師傅的背,那微駝的背,在大路上向前走著,不停一停,他趕得乏極了……

當他驚醒在黑暗裡時,他明白這一忽瞌睡的過錯了,慌忙的在案上摸著取燈,劃一根,重點著了燭。而他微駝著背的師傅已帶著怒容從門外走進來了,

“吩咐你別睡覺,你偏睡覺了!”

“我並沒有。”

“你並沒有!害我在黑暗裡走十幾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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