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使用者2022.09.07 回答

何容先生的戒菸

作者：老舍

首先要宣告：這裡所說的煙是香菸，不是鴉片。

從武漢到重慶，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間屋子裡，一直到前年八月間。在武漢的時候，我們都吸“大前門”或“使館”牌；大小“英”似乎都不夠味兒。到了重慶，大小“英”似乎變了質，越來越“夠”味兒了，“前門”與“使館”倒彷彿沒了什麼意思。慢慢的，“刀”牌與“哈德門”又變成我們的朋友，而與大小“英”，不管是誰的主動吧，好像冷淡得日懸一日，不久，“刀”牌與“哈德門”又與我們發生了意見，差不多要絕交的樣子，何容先生就決心戒菸！

在他戒菸之前，我已宣告過：“先上吊，後戒菸！”本來嗎，“棄婦拋雛”的流亡在外，吃不敢進大三元，喝麼也不過是清一色（黃酒貴，只好吃點白乾），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窮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蟲滿床，再不吸兩枝香菸，還活著幹嗎？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菸，我到底受了感動，既覺得無勇，又欽佩他的偉大；所以，他在屋裡，我幾乎不敢動手取煙，以免動搖他的堅決！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個鐘頭，一枝煙沒吸！醒來，已是黃昏，他便獨自走出去。我沒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遞給他一枝煙，破了戒！掌燈之後，他回來了，滿面紅光，含著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土產捲菸來。“你嚐嚐這個，”他客氣地讓我，“才一個銅板一枝！有這個，似乎就不必戒菸了！沒有必要！”把煙接過來，我沒敢說什麼，怕傷了他的尊嚴。面對面的，把煙燃上，我倆細細地欣賞。頭一口就驚人，冒的是黃煙，我以為他誤把爆竹買來了！聽了一會兒，還好，並沒有爆炸，就放膽繼續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見蚊子都爭著向外邊飛，我很高興。既吸菸，又驅蚊，太可貴了！再吸幾口之後，牆上又發現了臭蟲，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興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與我也跑出去了，他低聲地說：“看樣子，還得戒菸！”

何容先生二次戒菸，有半天之久。當天的下午他買來了菸斗與菸葉。“幾毛錢的菸葉，夠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菸呢！”他說。吸了幾天的菸斗，他發現了：（一）不便攜帶；（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煙油射在舌頭上；（三）費洋火；（四）須天天收拾，麻煩！有此四弊，他就戒菸鬥，而又吸上香菸了。“始作捲菸者。其無後乎！”他說。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煙了，而指頭上始終是黃的。

離天堂最近的監獄

這是一個地處美國最荒涼的北部、完全與世隔絕的小鎮，傍依著一座深幽而綿長的大峽谷，四周全是重巒疊嶂的禿山。漢諾斯像一頭負傷的野熊，在渺無人煙的山中亂竄了幾天，才絕處逢生逃到這座小鎮。

對他這位不速之客的光臨，小鎮上的人似乎一點不驚奇，也沒有人理睬他，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只有兩三個孩子圍上來，瞧著他嬉笑。其中一個調皮地朝他扔了一塊小石頭，漢諾斯撿起一看，心裡禁不住一陣狂跳，天哪！竟然是顆天然鑽石。漢諾斯還驚奇地發現，另一個小女孩髮結下墜著一顆熠熠閃光的紅寶石。

漢諾斯嚥了下口水，眼中流露出貪婪目光，他伸手抓住小女孩，正欲摘下她頭上的紅寶石時，一個獨眼老者走來了，咳了一聲，他是這小鎮上的鎮長。見漢諾斯蓬頭垢面，形似野人，身體虛脫得都快站不穩的樣子，獨眼鎮長什麼也沒問，就將漢諾斯帶到家中。漢諾斯環視了一下泥糊的矮土房，一切讓漢諾斯感到是那麼原始和遠古，但當他的目光落到泥牆上時，心不禁又怦怦狂跳了起來，原來，砌入泥牆內的那幾塊呈深綠色的石頭，竟然是珍貴的綠寶石。

漢諾斯就在獨眼鎮長家住了下來。一天、兩天過去了，漢諾斯原以為獨眼鎮長會盤問他，可是十多天過去了，性情古怪的獨眼鎮長，根本就不問漢諾斯的身份，也不問他為啥會來到這與外界隔絕的地方。漢諾斯也實在無法忍受了，他一天都不願過這種原始部落的火耕生活，眼下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離開此地之前，設法探明那兩個孩子及砌入土房泥牆的珍寶來歷，獨眼鎮長一定知道，如果能告訴他，那麼他漢諾斯就發大財了，帶出去後就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這天晚上，漢諾斯主動與獨眼鎮長聊了起來：“鎮長先生，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我這個陌生客人的身份嗎？”

獨眼鎮長瞥了他一眼，半晌，才冷冷地道：“這還要我問嗎，能逃到這人跡罕至地方來的，還能是什麼人？”

漢諾斯一下驚怔住了，垂下頭之機，避開了對方鷹般銳利的目光，他心裡隱約感覺到，獨眼鎮長年輕時，一定是個桀驁不馴的傢伙。

獨眼鎮長似乎早看出漢諾斯的心思，又面無表情地吩咐：“早點兒休息吧，明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第二天早上，獨眼鎮長帶著漢諾斯，來到離小鎮不遠的安維亞伯達峽谷。這條大峽谷是億萬年前形成的，深幽而綿長，正值河床乾涸季節，陽光的照耀下，只見河灘上遍佈著各種奇形怪狀、色彩斑斕的大小石頭。獨眼鎮長對漢諾斯說：“你不是想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這兒多的是，你自己撿吧。”

獨眼鎮長說這話時，漢諾斯已經撿到一顆紅寶石，又發現腳下一塊發出誘人光澤的鑽石，而且不遠處，還散佈著更多耀眼奪目的天然寶石，顯然，這些原本蘊藏在大峽谷深處的尤物，是在漫長歲月中被深谷奔騰的河水一次次沖刷到這裡的。

驚喜若狂之中，漢諾斯脫下了褲子，紮緊褲腿兩頭當成口袋，彎下腰，拼命地朝褲袋子裡裝，直到裝不下才罷手。

獨眼鎮長只在旁冷冷看著。

漢諾斯將沉甸甸的褲袋背上了肩，也就是那一刻，獨眼鎮長嘆了口氣，開口了：“漢諾斯先生，像你這種揹負罪孽的人，還能回到以前那個世界去嗎？”漢諾斯一聽，頓時如遭雷擊般定住了。慢慢地，裝滿珍寶的褲袋也無力地從他肩頭滑落了下來。

獨眼鎮長又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當年我逃到這大峽谷，看到河灘上滿是各種耀眼的寶石時，心情就跟你現在一樣，可是當我把這些沉重寶石扛上肩的剎那，我才猛然想到，一個淪為銀行搶劫犯的人，還能回到以前那個世界去嗎，等待我的將是遙遙無期的監獄……”

獨眼鎮長說到這裡，看了看漢諾斯，聲音也變得沙啞起來：“後來，我終於明白了，這是上帝在拯救我的靈魂，讓我睜大眼睛看看，世界上的財寶無窮無盡，而人一旦變成貪婪的邪惡之徒，今生也就踏上一條萬劫不復之路。”

漢諾斯也呻吟起來，喃喃地道：“不錯，我是紐約警方通緝的一名逃犯，轟動一時的紐約帝國珠寶行搶劫案，就是我和我的三個同夥乾的，一個被警方當場擊斃，另一個在逃亡中摔下萬丈深淵，只有我僥倖活下來，逃到了這地方……”

“漢諾斯先生，”沒等漢諾斯說完，獨眼鎮長馬上打斷問，“你聽說過安維亞伯達監獄嗎？”

漢諾斯怔了一下，“聽說那是一座十分神秘而奇特的監獄，待在裡面的幾乎全是終身囚犯，卻沒有戒備森嚴的電網高牆，也沒有警察看守，而且直到今天，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什麼地方。”

漢諾斯說到這裡，看看鷹般盯視著他的獨眼鎮長，似乎一下明白了什麼，顫聲地問道：“鎮長先生，莫非這兒就是——”

獨眼鎮長點了下頭，幽幽地道：“不錯，這裡正是傳說中的安維亞伯達監獄。一座上帝安排並讓良知未泯者贖回罪孽的世外‘監獄’。幾十年過去了，這裡也繁衍成了小鎮，但是一直到現在，沒有人從安維亞伯達峽谷帶走一塊寶石或一顆鑽石。”

“漢諾斯先生，你要想離開的話，我不會阻擋。”獨眼鎮長走開之前，看看呆住的漢諾斯，“不過我想提醒你，在全世界所有的監獄中，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合適、更讓人心靈得到淨化的地方了。如果你選擇留下的話，你將是安維亞伯達監獄的第51名囚犯、也是鎮上正式落戶的第116名居民。”

漢諾斯選擇了留下來。因為，對於他這樣一個亡命天涯的逃犯來說，要想活下來，向上帝贖回前半生的罪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此時此刻，在他那雙充滿懺悔的眼中，安維亞伯達也成了離天堂最近的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