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冠英談詩·漢魏詩裡的偏義複詞

  • 作者:由 匿名使用者 發表于 詩詞
  • 2023-01-21

餘冠英談詩·漢魏詩裡的偏義複詞鮮活且善良丶桃花654 2022-10-01

漢魏詩裡的偏義複詞

國語裡有種複合詞,由並行的兩片語成,在句中有時偏用其中個的意義,可以稱為偏義複詞。例如:

“費了那麼多精神,到後來還要落褒貶,真不值得!”

“我的丈夫受了重傷,萬有個好歹,叫我怎麼過!”

這裡“褒貶”偏用“貶”的意義,“好歹”偏用“歹”的意義。“褒貶”“好歹”都成為偏義複詞。這種複詞在古文裡也並不少見。顧亭林《日知錄》卷二十七,首先舉出“得失,失也”,“利害,害也”,“緩急,急也”,“成敗,敗也”,“異同,異也”,“贏縮,縮也”,“禍福,禍也”七例。俞曲園《古書疑義舉例》卷二續舉“因老而及幼”,“因車而及馬”,“因父而連言母”,“因昆而連言弟”,“因妹而連言姊”,“因伯而連言男”,“因敗而連言成”七例。黎劭西先生曾著《國語中複合詞的歧義和偏義》文,載在《女師大學術季刊》第卷第二期,添舉“會同”、“朝夕”、“耳目”、“日月”、“禹稷”等八例。《燕京學報》第十二期有劉盼遂先生《中國文法複詞中偏義例續舉》文,又補了“愛情”、“陟降”、“強弱”、“朅來”、“安危”、“虛盈”、“是非”、“動靜”、“上下”等十七例。在詩歌裡,因為湊字足句的關係偏義複詞也許更多些。本文單從漢魏詩歌續舉十七詞。這類複合詞的辨別往往關係詩的瞭解,提出來作為討論資料,似乎不為無益而還可能是饒有興趣的事情。

(一)“死生”,死也。漢樂府相和歌古辭《烏生》篇:“唶!我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複道前後?”李因篤《漢詩音注》說:“彈烏,射鹿,煮鵠,釣魚,總借喻年壽之有窮,世途之難測。”這是本詩的大旨。上面所引的兩句是本詩的結尾,意思是說夭壽全屬天命,死亡早遲是不足計較的。這裡因“死”而連言“生”,“生”字無義。這是所謂句中挾字法。

(二)“東西”,東也(或西也)。漢樂府相和歌《白頭吟》本辭:“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次句費解。既是溝中的水就只能東流或西流,不能既東又西。假如“東西”不是偏義複詞,唯可能的解釋就是條南流或北流的水注入和它垂直的溝,水分東西兩頭。但是如參看南朝《神絃歌》裡的“蹀躞越橋上,河水東西流,上有神仙,下有西流魚。……”等句,就知道這樣說法不妥。《神絃歌》的河,只是條河,因為已說明在座橋下。從“西流魚”三字看來,“東西流”實在就是東流,因為“河水”和“下有”兩句是以古樂府《前緩聲歌》“東流之水必有西上之魚”句為根據的。由此推論《白頭吟》篇的“東西流”,雖不能斷言是東流還是西流,“東西”詞用成偏義是很可能的。

(三)“嫁娶”,嫁也。同篇:“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心人,白頭不相離。”是說人家嫁女常常啼哭,其實嫁女是不必啼哭的,只要嫁得“心人”,到老不分開,就是幸福了。全詩都是女子口吻,這幾句也是就女子方面說。“嫁娶”也是用偏義。

(四)“松柏”,松也。漢樂府相和歌辭《豔歌行》“南山”篇:“南山石嵬嵬,松柏何離離。”這是開端的兩句,下文說“洛陽發中梁,松樹竊自悲”,“斧鋸截是松,松樹東西摧”,又說“本自南山松,今為宮殿梁”,全篇只寫松樹的事。開端雖然松柏並提,“柏”字不過是連言而及。

(五)“木石”,木也。漢樂府雜曲歌古辭《前緩聲歌》:“心非木石荊,根株數得覆蓋天。”木與荊有根株,石不能有根株。“木石”是常常連言的,所以這裡因“木”而及“石”。

(六)“公姥”,姥也。漢樂府雜曲歌古辭《孔雀東南飛》篇“便可白公姥”,又“奉事循公姥”,又“勤心養公姥”。三句都是焦仲卿妻劉氏的話,但細觀全詩,焦仲卿的父親應已不在世,否則詩中有許多地方便說不通了。仲卿決心自殺時說“令母在後單”,從這句話可以見出他沒有父親。詩中敘劉氏囑仲卿“便可白公姥”,接著便敘仲卿依囑行事——“堂上啟阿母”,從這裡也可以見出仲卿沒有父親。劉氏口中屢次所說的“公姥”意思只指阿姥。這和俞曲園所舉《禮記·雜記》篇因父而連言母,黎劭西所舉《毛詩·將仲子》因母而連言父屬於類。

(七)“作息”,作也。《孔雀東南飛》篇又有“晝夜勤作息”句,舊註解“作息”兩字多不可通。聞多先生《樂府詩箋》說:“息,生息也,作息謂操作生息之事。”雖屬可通,還嫌生強。作息自是對待的並行詞,白居易詩云“日分五時,作息自有常”,這是“作息”通常的用法,和今語相同。這詩的“作息”用成偏義,“終日勤作息”就是終日勤於勞作:也就是上文所謂“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的意思。

(八)“父母”,母也。同篇:“我有親父母。”和上舉“公姥”例相似,這是因母而連言父。劉蘭芝沒有父親也是顯而易見的,她如有父親就不當說“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了。她的婚姻也不能“處分適兄意”,應當讓父親去做主了。

(九)“父兄”,兄也,同篇:“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蘭芝無父,說已見上。這裡“親父兄”意思只是“親兄”,“父”字是因“兄”而及。有人說同父之兄叫做親父兄,似乎缺乏根據。蕭滌非先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將這裡的“親父兄”和《上留田行》的“親父子”相比附。《上留田行》並非完章,那幾句詩究何所云,難有定說。“親父子”的“父”字很可能是“交”字之誤,和這裡的“親父兄”不是類。

(十)“弟兄”,兄也。同篇:“逼迫兼弟兄。”此處“弟兄”詞也是字復義奇。全詩不曾敘蘭芝有弟,逼迫者只是阿兄。本句“兼”字是承上句“我有親父母”來的,上句“父母”只指母,此句“弟兄”只指兄,“兼”是兼母與兄,不得因兼字認為蘭芝有弟。黎劭西先生說:“今國語謂‘弟’曰‘兄弟’亦連言而成凝定的偏義,若欲稱兄及弟則不得雲‘兄弟’而必曰‘弟兄’,如雲‘兩弟兄’,謂兄弟兩人也;雲‘兩兄弟’,則其兩弟矣。”那麼,這詞的用法古今又有小不同了。

(十)“灑掃”,掃也。張衡《同聲歌》:“灑掃清枕蓆。”這詩上文“莞蒻席”、“匡床”、“衾幬”等詞都關涉到床榻,這句“灑掃”兩字當然直連“枕蓆”。枕蓆只可掃,不可灑,灑字不應有義,不過藉以足句而已。

(十二)“冠帶”,冠也。曹操《薤露行》:“沐猴而冠帶,智小而謀強。”上句用《史記·項羽本紀》“沐猴而冠”成語,加“帶”字是為了湊成五言。阮籍《詠懷詩》“被褐懷珠玉”用《老子》“被褐懷玉”,加“珠”字,“珠玉”亦成偏義複詞,引用成語,加字足句,因而構成的偏義複詞是較普通的種。

(十三)“西北”,北也。曹植《雜詩》:“西北有織婦,綺縞何繽紛。”黃晦聞先生《曹子建詩注》說“織婦”喻織女星,並引《史記·天官書》說明織女星所在的方位是北方。本詩結句“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南”字與“北”字相應,“西”字無義。

(十四)“西北”,西也。阮籍《詠懷詩》第四:“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這兩句詩本於漢《郊祀歌》“天馬來,從西極……經千里,循東道”。“北”字無義。這類的偏義複詞在詩歌裡亦較常見,如古樂府“日出東南隅”之偏用東義,曹植“光景西南馳”之偏用西義等,不備舉。

(十五)“存亡”,存也。阮籍《詠懷詩》第八十:“存亡有長短,慷慨將焉知。”這詩“長短”指壽命(喻國祚);詩中“三山招松喬,萬世誰與期”是說長存不可指望,“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是說夭折卻在意中。本“存亡”作“存日”意義不變,但日字恐是後人不明覆詞偏義之例故意改的。注家也有人將“長短”解為“長短術”似乎未得詩意。(劉盼遂先生所舉也有“存亡,亡也”條,據《三國志·諸葛亮傳》,可參考。)

(十六)“絲竹”,絲也。偽蘇武詩:“幸有絃歌曲,可以喻中懷,請為遊子吟,泠泠何悲!絲竹厲清響,慷慨有餘哀。”《遊子吟》本是琴曲,所以上句說“幸有絃歌曲”。下文“絲竹厲清響”,“竹”字自是因“絲”連言而及。

(十七)“弦望”,望也。偽李陵詩:“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此例黎劭西先生曾舉過,他說:“日月,月也。日安得有弦望?”以“日月”為偏義複詞固然可通,但“望”字本取日月相望之義,(《尚書》“惟二月既望”,孔安國曰:“十五日日月相望也。”阮籍詩云:“日月正相望。”)假如這兩句詩改作“安知非日月,相望自有時”,不也可通麼?那麼問題豈不是隻在“弦”字?所以也不妨說“弦望”是偏義複詞。

以上十七條,是筆者平日讀漢魏詩偶然注意,偶然札錄的東西,相信如專意去搜尋番,當有較多的發現。他日有暇,再來補充。

一九四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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